二十五 明堂變(2)
酒樓內亦是混亂成一片,眾人均已起身擠向窗口,看著明堂方向議論紛紛。
我被李隆基護在身前,靠著窗口,他低聲喃喃了一句,道:“這回真出事了。”我只下意識向前靠著避開他,幾乎探出了半個身子,卻又被他一把拉了回來:“看熱鬧不是這麼看的,小心掉下去,不摔死也被人踩個半死。”他說完,將我拉到了身後。
此時,張九齡卻端著杯茶,正對李成器笑道:“算是讓我不幸言中了,今夜才是大熱鬧,比昨夜什麼血佛要有看頭。”李成器搖頭一笑,沒接話。
聽這幾句話,我才曉得他們說的是什麼。昨夜薛懷義擺出大陣勢為陛下賀佳節,卻被一笑置之,莫非他真的爭寵到如此地步?不惜火燒明堂引起注意?我看了李成器一眼,他微微笑著,看明堂的方向沉思著,並未留意到我。
這一事該與他們幾兄弟沒有牽扯才好。兩年前那接二連三的事,如今想起仍是心有餘悸,彷彿太初宮中,洛陽城中發生任何事都能與他們扯上關係,稍有不慎就是生死大事。
我正想著出神,他忽而看向我,在紛亂吵鬧的聲音中,皎如明月般翩然立於眾人之中,一如狄仁傑拜相宴席上的初相識。
我正想走過去,卻被李隆基回身拉住了手:“別亂走。”
二月初一,我依例隨父王入宮問安。
皇姑祖母靠在塌上,似乎神色極疲倦,身側婉兒正低頭說著重修明堂的工程,她細細聽了會兒,才抬頭對我道:“這兩年有幾個公主嫁出宮,宮裡就不大熱鬧了,你父王身子若好些了,就回宮陪朕吧。”
我忙應了是。
皇姑祖母又淡淡掃了一眼叔父武三思,道:“承嗣這一年都不大進宮了,身子還是不好嗎?”武三思忙道:“周國公去年九月自馬上不慎摔下來,至今還養在床上。”皇姑祖母似乎並不大關心,只淡淡嗯了一聲,沒再追問。
我靜聽著,不禁感嘆那個自巔峰走到落魄的叔父。
他當年距太子位只有一步,卻因逼得太緊,終是引來了皇姑祖母的不滿和猜忌。在被罷了相後,仍仗著自己是皇姑祖母至親的侄兒,計計針對東宮,以至於謀逆案後徹底惹怒了皇姑祖母,如今只能鬱鬱府中,連平日覲見都能免則免了。
當年我隨在皇姑祖母身邊時,他日日被召入宮伴駕,連偶有傷寒,皇姑祖母也會遣太醫親自診治。而如今落馬摔傷,養了大半年仍不見起色,皇姑祖母卻也不過淡淡應了一聲,再沒有下文。
如今大明宮中的瓊花如初,那獻花的人卻與帝位再無緣了。
過了會兒,武三思才忽然道:“侄兒前幾日奏請的事,不知陛下可有主意了?”皇姑祖母笑了一下,看他道:“你那三陽宮自修建好了就空置著,如今急不可待了?”
武三思賠笑道:“侄兒的確急不可待。當初怕陛下在太初宮太過無趣,急急催著趕工,如今已完工有半年了,陛下卻依舊沒有去過,侄兒日日想著就寢食難安,深怕陛下不滿意。”
皇姑祖母被他逗得笑了幾聲,道:“不必忐忑了,我已吩咐成器來辦此事,你若有什麼只管和他商議,待二月曲江賜宴後,就去三陽宮住上一個月,也算是了卻你的心事。”武三思忙接口道:“若是郡王來辦此事,侄兒就放心了。”他言語中的讚譽溢於言表,像是極欣賞永平郡王。
皇姑祖母笑著看他,道:“成器經驗不足,還需要你多指點。”武三思搖頭,笑道:“陛下這話就錯了,永平郡王雖年紀尚輕,卻行事極穩,在諸位皇孫中也算是拔尖的了。”
我掃了一眼笑意盈盈的叔父,略有些不安。
皇姑祖母卻笑而不語,似乎因他這話,心情越發好起來。
待隨父王出了大殿,眾人向宮門處而去。身側幾位縣主都有說有笑的,唯有我因早年不在武家,後又進了宮,和她們不大相熟。倒是叔父們偶問我幾句話,引得她們不住看我。
我正想著方才殿中的談話時,叔父武三思忽然爽朗一笑,對遠處道:“永平郡王。”
聽這一聲,我才回過神,正見他迎著日光走來,對武三思點頭道:“梁王。”我忙隨著幾個縣主躬身行禮,
李成器先後又與幾個叔父寒暄了數句,才與武三思並肩而行:“皇祖母欲三月至嵩山三陽宮小住,遣本王與梁王細商。”武三思點頭,道:“本王正要擇日約郡王,不如今日先擬定隨行官員,郡王意下如何?”李成器微微笑道:“正有此意。”
武三思忽而看向我父王,道:“恆安王不如一道同行?”父王似是有猶豫,終還是頷首,道:“好。”
父王並未讓我先行離開,我也只能隨著他們幾個一路而行。我盯著腳下石磚的刻畫,聽著他們熱絡的言語,想不透他是何時能與武三思如此投緣,看著竟大有忘年的交情。約莫走了會兒,至登春閣前,早有十數個內侍宮婢候著,見我們忙躬身行禮。
他們議的是三陽宮之行,我尋了個藉口沒有隨著進去,只在閣旁的水邊獨坐著。因是入殿覲見,沒有帶貼身的宮婢,那些宮內的都小心謹慎地在不遠處立著,既不敢走近也不敢遠離,倒也安靜。
二月初,水面還有些薄冰浮著,透著絲絲寒氣。
我用腳尖踢下去一塊碎石,薄冰被砸了個窟窿,咕咚一聲,石頭沉了下去。隨著那石頭沉沒,心底的涼意已越發濃烈。
諸位叔父中,武承嗣和武三思最為討好皇姑祖母,自武承嗣失寵後,武三思這幾年不停在各地修建行宮,越來越得了皇姑祖母的歡心。而這三陽宮就是叔父親為皇姑祖母所建,頗得聖贊。此時叔父正是順風順水時,絕不該與太子一脈如此融洽。
“坐一會兒就進去吧,湖邊寒氣太重。”我聽見這聲音,嚇了一跳,竟沒敢回頭。
李成器走近兩步,立在我身旁,盯著湖面沒有再說什麼。
過了一會兒,我才收了心思,站起身走到他身旁,道:“不是在議三陽宮之行嗎?怎麼忽然出來了?”他側頭看我,溫聲道:“若要議三陽宮,何必急在這一時半刻。我是想見見你,才特意尋了這個藉口。”他說的坦然,我倒不知道拿什麼話接了。
我想了想,總壓不下心中的疑問,索性認真看他,道:“我有些事想不明白。”他點頭,道:“問吧。”我低聲道:“你和我叔父這麼親近,不怕引火上身?”他搖頭,道:“有些禍,既躲不開,就無需再躲了。”
我琢磨了會兒,道:“周國公如今已失了寵,我這個叔父已是武家最有聲勢的人了,他若有心——”我看他,沒再繼續。
他笑著看我,道:“他若有心,就更不能將我如何。周國公是武氏嫡族,內有來俊臣等人相助,外有朝中大權在握,卻還是犯了皇祖母的猜忌。梁王深知此中尺度,所以才一味向李家示好,以此化解皇祖母的忌憚之心。”
他邊說著,閣中不時傳來叔父的笑聲,似是和父王聊得極歡快。
我被他幾句話點透,心頭迷霧豁然開朗。叔父武三思眼看著自己堂兄從盛極走到落魄,又怎會重蹈覆轍?可是,相較於武承嗣的張揚,頻頻示好的叔父更讓人覺得不安。
我心中忐忑,繞到他身前,緊盯著他的眼睛,他卻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道:“怎麼這麼看我?”我看著他溫柔的目光,心中的不安漸被化開,只笑道:“沒什麼,只是忽然想明白了。”他笑著嘆道:“我倒寧可你不明白。”
他說完,伸手撫了下我的臉,道:“你是武家的縣主,有些事站得遠些才好。”我心中一沉,猶豫了一下,才道:“如果有一日,我為了武家求你,你可會答應?”
因為叔父的陷害,先是失去母妃,後又險些喪命,他與武家暗中早已勢同水火。
即便能放下之前的種種,那之後的呢?
只要皇姑祖母在的一日,一切只會越走越糟,絕不會有好轉的一日。
我早已不敢想像這一場爭鬥的結果,武家得天下,那麼李姓皇室必然會被趕盡殺絕,李家得天下,武姓諸王又怎會有存活的機會。
他沒有回答,只溫柔地看著我。
我也回視著他,隨著這沉默,剛才那一刻的放鬆盡數消退。
想著那必然有一脈消亡的結局,心中早已滿是悲傷。他在生死邊緣之時,我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隻眼看著一切發生。可若是日後當父王陷入死局時,我難道也只能眼看著,什麼也不做嗎?
相對著靜了片刻,我終於軟下了心,不想再繼續這難堪的話題。
他卻忽然溫聲道:“我會。”
二十六 明堂變(3)
回到太初宮那日,仙蕙早早跑來,兩年不見青澀漸去,眉目間添了幾分自信。
她繞著我足足轉了幾圈,才道:“姐姐終於回來了。”我笑看她,道:“別繞了,這兩年不是見過幾次嗎?”雖然離了太初宮,可每逢初一十五來請安,總有些時候能碰上她。
她杏眼忽閃著,笑道:“那是在皇祖母身邊,坐要端直,說要拿腔,目不敢斜視,話不敢多字,見了沒見沒有差別。”我定睛看她,道:“果真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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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留在我這處,直到用了午膳,才有些坐不住,將我拉出了宮。
她一路說著曲江賜宴的事,笑得止不住,直到上了麗椿台,眼望整個太初宮城,才停了笑,道:“此處最好,能觀整個太初宮,也能望見洛水橫穿神都,”她說邊說著,邊眼帶憧憬,望著遠處,“還是姐姐好,能在宮內外行走,不像我,只有站在此處才能看到真正的神都。”
我隨口道:“等你嫁出宮後,想要回來還要等每月初一十五,到時又要嫌宮外無趣了。”
我立在她身側,看著宮外市坊中人如螻蟻般密密麻麻,遠處蒼空中隱有淡薄的雲浮動,近處有殿堂相峙,樓台林立,一時心境也是出奇的好。
她沉默了片刻,道:“不知父王與母親何時能再見神都。”我愣了一下,才輕聲道:“總會回來的。”她生下來就被接回宮,從未見過自己親生父母,我本以為她不知愁滋味,此時才發現,連這個小縣主也終是長大了。
我掃了一眼身後,示意宜喜和幾個宮婢內侍退下,才接著道:“此話不要多說了,尤其是在你皇祖母面前。”她手撐著欄杆,側頭看我,笑道:“這話,成器哥哥也囑咐過我,”她想了想又道,“若是四叔繼位就好了。”我聽得一驚,看她道:“為何這麼說?”
她任風吹著臉,喃喃道:“四叔xin情溫和,唯有他繼位,李家人才有活命的機會吧?”她的話似問非問,我偏過頭,去看瑤光殿方向,沒有回答。
因離的遠,看得並不分明,卻明顯覺得那處有不少人,黑壓壓的一片,卻出奇寂靜。我正凝神看著,仙蕙忽然道:“瑤光殿出事了?”她拉著我的衣袖,壓低了聲道:“自從半月前明堂被燒,宮中就人人自危,生怕惹禍上身,今日怕就為了那件事。”
我緊盯著瑤光殿,心中愈發忐忑。自那夜大火起,皇姑祖母並未追究任何人,反倒命薛懷義重建明堂,明著回護他,實則是怕被天下人恥笑罷了。但自己養的面首為了爭寵,一把火燒了天子權威所在,此事絕不會如此善了。如何了,又會牽涉到何人,這才是眾人惶惶不安的根源。
仙蕙似乎急於一探究竟,又看了片刻,忽然拉住我,道:“去看看。”我猶豫了下,心裡總不踏實,就帶著她下了麗椿台,屏退宮婢內侍,與她向瑤光殿而去。
距瑤光殿還有幾十丈遠時,就看見外圍有侍衛守著,均是神情冷峻,殿前龍輦已空。殿前台階上候著的儘是皇祖母殿中的宮婢內侍,有面色慘白,有的已是渾身發抖,幾個小些的宮婢都退離了殿門處,軟軟靠在玉石石階旁,躬身抽泣著。
我看得心驚肉跳,仙蕙已嚇得退了兩步,喃喃道:“皇祖母在。”
侍衛並不認識我們,只見服飾猜到必是地位高些的,一個年輕的上前行禮,道:“兩位請回吧,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瑤光殿。”
我努力壓制著,笑著點頭道:“起來吧,我們不過是路過,無意為難你們。”說完,握緊仙蕙的手,大步轉身向反方向走,卻覺她身子很重,似是極不情願。我側頭,肅聲道:“快跟我走。”仙蕙反握著我,不甘道:“姐姐,姐姐。”
我不管她喚我,直到走到遠處的石柱處,才停下來。
她咬著唇,緊盯我道:“姐姐,我怕裡邊……”我輕搖頭,打斷她的話。她明白我的意思,只能呆立在我身側,緊盯著遠處瑤光殿,眼中恐懼更盛。
我又何嘗不怕?只是如此陣勢在宮中還是初見,必是殿中有大事,若是仙蕙執意要探看,恐會起重重麻煩。我眼光掃著殿前的侍衛和宮婢內侍,除了陛下殿中的,還有些眼生的,不知道是哪宮的人……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閃出,是李成器的內侍何福。
他匆匆走下石階,和個侍衛說了幾句話,那侍衛即刻將他讓了出來。他躬身道謝後,竟是一路向我們這處走來,待走近了才行禮道:“永泰縣主,永安縣主。”我點頭,道:“起來吧,瑤光殿發生何事了?”他能曉得我們在此處,必是方才在殿門前看到,特意來遞話的。
他起身,恭敬道:“薛主持今日入宮面聖,竟在其後私到瑤光殿密會宮婢,銀亂後宮,陛下得知後震怒,命梁王當場杖刑,以儆傚尤。”我盯著他,道:“薛主持是出家人,怎會做出此等事?是何人發現的?”皇姑祖母的面首,這宮中又有哪個敢私會?
何福面不改色,道:“是陛下殿中的宮婢宜都。”我點頭,道:“既是陛下殿中人發現,又是梁王在行刑,東宮人為何會在此處?”他猶豫了一下,才道:“不止東宮人在,沈太醫也在。事發時太醫正在殿中替陛下診脈,郡王在一側陪著,所以就陪著陛下同來了。”
我默了片刻,又隨口問了幾句話,皇姑祖母已從瑤光殿中而出,身後緊隨著叔父武三思、沈南蓼和李成器。待皇姑祖母上了龍輦,沈南蓼便緊隨離去,倒是武三思和李成器仍在殿前,低聲交談著,面色如常。
“小的告退了。”何福忙行禮,匆匆折返。
此時,殿中已走出近百名內侍,前頭的幾個分別抬著兩個人,簡單罩著白色錦布。武三思特喚住那些人,伸手一一撩起白布細看,與李成器說了兩句話,李成器只淡淡地掃了一眼,沒有說什麼。
我遠看著白布下露出的僧袍,浸染著赤紅的血,濃烈刺目,忽覺陣陣氣悶,壓制了片刻才對仙蕙道:“走吧。”仙蕙早已是臉色慘白,點了點頭,隨我快步離開。
此事在腦中盤旋數日,卻仍揮之不去。
宮中像未有此事一般,無人敢提。我本想問問婉兒,但自回了太初宮,她日日陪在皇姑祖母身側,始終沒有機會和我獨處。只在每日問安時才能見一面,她總像是有話要說,卻礙於皇姑祖母,偶爾掃我一眼,均是神情複雜莫測。
這一日晨起問安後,我走出大殿,才留意到當值的是那個小宮婢。
殿門側,她正垂眼替我理著衣衫,我見身旁無人,便輕聲道:“這幾日韋團兒都沒有當值?”殿中添了幾個新面孔,她這得寵的卻不在,不能不讓人疑心。
元月手僵了下,留意了四周,才低聲道:“韋團兒已被杖斃了。”
我愣了一下,瞬時明白過來。原來是韋團兒。
薛懷義積怨已久,此番又火燒明堂,韋團兒是武承嗣心腹,屢次陷害東宮。不管這一場銀亂事是真是假,對那一日在場所有人皆是有利。武三思要除去武承嗣的心腹,李成器要除去多年隱患,而皇姑祖母雖在盛怒下,又何嘗不是全了除去薛懷義的心思?
他與武三思,怕是自上元節那場大火後就有了共識,或是更早便已有了默契?叔父武三思能在堂兄落敗時榮寵至今,覺非一朝一夕的謀算,而他,又能貓鼠同行多久?我腦中一片混亂地想著,過了很久,才收了些心思。
此時,元月已對著石階處行禮道:“郡王。”
我抬了頭,才見李成器幾個郡王已在,李隆基正打量著我,道:“年歲不大,心事倒不少。”他邊說,邊由著身後內侍脫了袍帔。我無奈看他一眼,躬身行了禮,道:“幾位郡王快些進去吧。”
就在我錯身走過時,李隆基猛地拉了我一把,道:“你總躲著我做什麼?”他道,“自從再見你,就像換了個人似的。”我靜下心,笑看他,道:“年歲不大,疑心病倒挺重,我是怕你們耽擱了問安的時辰,被皇姑祖母怪罪。”他又蹙眉盯了我一會兒,才放開了手。
待他們幾個入殿,我才又回頭看了一眼,他身形已隱入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