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五
晚上蕭澤裹著虎皮睡了,賈環與三王爺擠在一起,兩人腳掌處還墊了幾塊熱烘烘的鵝卵石,睡得分外香甜。
翌日照樣卯時醒來,熬一鍋魚湯暖胃,略坐一會兒繼續上路。因行路途中頻頻扯動傷口,兩人雖無性命之憂,但傷勢明顯好的慢了,卻也絕口不提那綠色丸藥的事。
兩日後穿過並州邊界,蕭澤看著眼前已被厚重積雪壓成廢墟的村寨,憂慮道,“大雪連降數月,也不知這些村民是死是活。若能盡快找到那600萬兩赈災銀便可解了眼前危難。”
賈環在廢墟中翻出一把柴刀,揮舞兩下別在腰際,挑眉道,“朝廷就不能再撥600萬兩下來?救命如救火,片刻耽誤不得。”
因關系越來越融洽,即便賈環不問,三王爺亦把他們爲何下江南,又如何遭人暗算的事兒說了。
“環兒有所不知,近年來天災*不斷,國庫收益甚微,這600萬兩本就是東拼西湊起來的,短時間內再難籌措出同樣的數目。”三王爺苦笑,望著天邊紛飛的大雪歎息道,“也不知五皇弟現在如何。不過他自小學武,無論性情還是身手,盡皆悍勇無匹,于百萬人中獨取上將首級有如探囊取物。單論武力,這大慶朝能動得他的人一只手便數的過來,想是平安無事的。”
“你就不懷疑他便是幕後主使?你們如何設計、如何排兵布陣,那些山匪知道的一清二楚,出賣你的必定是親近之人。”賈環又在破木堆裏翻出一把斧頭,用指腹試了試銳意,覺得不錯便抛給三王爺。
三王爺一把接住,極其自然的別在腰間,笑道,“出賣我的有可能是任何人,卻絕不可能是五皇弟。”話落微微出了一會兒神,似想起一段往事。
世人都道三王爺與五王爺爭鋒相對,素有龌龊,看來實情並非如此。賈環心中明了,轉頭用渙散無神的瞳仁上上下下打量蕭澤。
蕭澤急赤白臉的喊道,“別看我!我絕不可能出賣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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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得沒什麽好找的了,賈環從廢墟上跳下來,踱步到三王爺身邊徐徐開口,“三哥,可曾聽說過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故事?”
三王爺撣去少年肩頭的雪花,大笑道,“好了,別逗他了。此處已然垮塌,無法歇腳,咱們還是就近找個山洞住著吧。”
兩人說著說著攜手並行而去,把個蕭澤氣得吹胡子瞪眼,卻又無法。
直走了幾裏路,翻了大半個山頭方遠遠看見一處黝黑的山洞,洞前的雪地上滿是淩亂的腳印。
三人停步,各自抽-出別在腰間的武器,神情戒備。
就在這時,一名八-九歲,蓬頭垢面的孩子從洞裏鑽出,看見三人愣了愣,反應過來後招手道,“你們的村子也被大雪壓垮了嗎?快進來吧,洞裏很大,還有火烤!”說著攢了一團雪胡亂塞進嘴裏,然後拍拍肚子假裝自己吃了頓飽飯。
賈環擡眼去看三王爺。
“進去吧,看樣子都是附近的災民。沒有足夠的食物,他們應該會往雲州州府裏去,我們混在他們中間便不那麽打眼了。”三王爺當先走進去。
賈環與蕭澤齊齊握緊手裏的柴刀。
洞口雖小,但內中卻極爲開闊,少說也有半頃左右,且岩石地面光滑平整,坐著十分舒服。空地中央燃著一堆大火,周圍幾堆小火,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的災民們擠擠挨挨的取暖,見有人來相繼看過去,瞥見賈環手裏拉的雪橇並上面的大包裹,麻木的眼睛爆射出凶狠而又貪婪的光芒。
似乎察覺到兩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身上都帶著傷,那陰狠的目光便越發肆無忌憚了。
三王爺皺眉,停住前行步伐,慢慢退至人最少的洞口坐定。
賈環壘好竈,將之前一路撿的幹柴從雪橇上卸下,麻溜的生了一堆火,取出三個荞麥餅分發下去,低語道,“在這裏可不能煮東西,否則會被他們生吞活剝了。”
三王爺點頭,接過餅默默吃著,臉上輕松惬意的表情已被凝重所取代。
蕭澤去外面挖了一碗雪,拿回來煮開,吃幾口幹糧喝幾口熱水,一張臉皺得跟苦瓜一樣,似乎十分難以下咽。到得此時,方有了一點他們三人是在逃命的感覺。
洞內有人正在低聲談論雲州州府的事。聽說知府使人在城門外不遠處臨時搭建了許多避難棚屋,城中的大戶人家紛紛趕去開棚施粥,若到得那裏定然能夠活命。
因國庫空虛,再籌措不出銀兩,皇帝對民間此種善舉大加贊賞。前些日子一個糧商就因開私庫放存糧,救濟災民有功,被皇帝賜了官身,家中子嗣從此後便可行科舉仕途,身份地位立時不可同日而語。消息一出,全境富商聞風而動,災民們亦齊齊向州府裏湧去。
這些人便都是得了消息要往雲州去的,在一些有經驗的獵戶的帶領下跋涉了幾百裏路,眼看還有七八日便能抵達目的地。
低語聲逐漸被吞咽唾沫的聲音所取代。大雪封山找不到可食用的植物,只能靠打獵維生,然而沒有食物便沒有力氣,又何以狩獵?惡性循環之下,這些災民已餓到極點,哪怕只一絲荞麥餅的香味,也足夠引得他們發狂。
“幾位大哥行行好,給點餅吃吧。”一個蓬頭垢面,頭發散亂的婦人牽著一名四五歲的孩子蹒跚近前,用渴盼的眼神死死盯著三人手裏的荞麥餅。
三王爺一口一口慢慢吃著,彷彿什麽都沒聽見,亦什麽都沒看見。他深知此刻不是善心大發的時候,人太多他們救不過來,沒准兒還會賠上自己。
蕭澤眉稍微動,卻也沒開腔,只把頭埋得更低了。
賈環見兩人十分上道,眸中的紅血絲悄然隱去。空氣中飄蕩的騷臭味、這些人骨瘦如柴的身體、麻木不仁的眼神、備受摧殘的靈魂,都叫他想起了末世,隨之而來的是胸口激烈震蕩的狂躁殺意。
他有種錯覺,彷彿又回到了原來那個暗無邊際的世界,隨處可見的只有絕望,絕望,還是絕望。
婦人杵在一旁不走,小孩瞅著他們的餅直咽口水。片刻後,陸陸續續有人過來乞討,竟將三人圍了個水泄不通。
騷臭味濃烈的叫人窒息,情況非常不妙。賈環暗自繃緊脊背。
黑壓壓的人群中不斷傳來‘行行好吧’的哀求聲,見三人始終無動于衷,忽而一道黑影閃出,直接朝身量最單薄瘦弱的少年撲去,欲奪下他手裏的餅。
衆人見狀仿似得了什麽信號,一張張哭求的臉轉瞬變得猙獰可怖,分別朝另外兩名受了傷的男子撲去,七手八腳搶奪他們的食物,扒下他們的衣服,拽走墊在地上的獸皮。
在黑影撲至的刹那,賈環輕描淡寫的側身,邊將最後一點餅塞進嘴裏,邊掐住黑影後頸,將他腦袋大力往地上一掼。
只聞砰地一聲悶響,隨後便是顱骨炸裂,血沫飛濺。
賈環扔掉手裏半死不活的人,左手一把拽住已被人拖走寸許的牛皮包裹,右手抽-出腰間柴刀橫劈過去。
噗茲茲~怪異的聲響在洞中回蕩,隨之而來的便是一場傾盆血雨。只見搶奪包裹的人還直挺挺站著,頭顱卻不翼而飛,斷裂的脖頸處鮮血狂噴,連五六米高的洞頂都濺了不少。
一顆圓溜溜,黏糊糊的東西咕噜咕噜滾出老遠,在一人腳背處停住。那人低頭瞪著那物,好半晌才發出淒厲的尖叫,“啊啊啊!殺人啦!殺人啦!”
剛才還狂暴凶殘的人群僵立當場,只覺一股寒意迅速由腳底爬入頭皮,凍得他們瑟瑟發抖,如墜冰窟。
賈環將刀上的血迹在無頭屍體上蹭了蹭。直挺挺的屍體轟然倒地,血還在嘶嘶噴個不停,濃郁的腥味夾雜在騷臭味中,令人作嘔。
賈環勾唇,輕松寫意的微笑在火光照耀下顯得格外陰森鬼魅。他語氣平淡的開口,卻叫洞內所有人齊齊打了個冷戰,“把我的東西都放下,或可換一條狗命。”
依然掐著三王爺和蕭澤的人似觸電般跳開,扔下手裏的棉衣、棉褲、靴子、獸皮等物,以最快的速度躲避至洞穴最深處。
呆看賈環鬼魅笑臉的三王爺和蕭澤這才回神,忙將衣褲穿戴妥當,散亂的頭發重新束好,沈著臉坐回火堆邊。
這下,本就十分冷清的洞口更顯冷清,所有人避開他們三丈有余,用驚懼不已的眼神盯著那身形單薄的少年。沒想到看似最柔弱的,偏偏是最凶悍的,才十歲出頭的樣子,竟已修煉至殺人不眨眼的境地。
“還餓嗎?”賈環沒事人一般打開包裹,取出兩個荞麥餅遞過去。
三王爺伸手接了卻沒吃,緊緊握在掌心。
蕭澤一把將餅打掉,逼視賈環狠聲質問,“爲什麽要殺人?他們只是手無寸鐵的老百姓!你太過分了!”
賈環漆黑地瞳仁瞬間爬滿血絲,抽-出腰間匕首直插蕭澤大敞的下盤,在他裆-部寸許地方停住,刀刃深深沒入堅硬的岩石,只余一截手柄。
蕭澤下腹一陣抽搐,剛才那一秒,他幾乎被嚇尿了。
“說這話之前,別忘了方才是誰救了你!”賈環一字一句冷聲開口。
“環兒,冷靜點。”三王爺將溫熱的掌心覆在賈環青筋暴突的手背上,柔聲安撫道,“蕭澤的意思是,殺人沒有必要,打傷一兩個,見了血便足矣,何至于用如此激烈的手段。他們只是窮苦百姓,應留一條活路。凡事講求一個度,行事以‘度’爲本,不可逾越亦不可退縮,這便是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無道者只自毀一途,你需謹記。”賈環天賦異禀,能力出衆,他不忍心見他步入歧途。索性他還小,回去後慢慢教導也可。
賈環盯視三王爺良久,眼中的血絲一點一點退去,抽出匕首勾唇冷笑,“我心中自然有道,是以很清楚我的做法是對的。你們何曾真正體會過饑餓的味道,又怎能知道當人餓到極點的時候,會做出何等凶殘的行徑。不殺人,他們絕不會後退半步。”
“胡說八道,危言聳聽!”蕭澤喘過氣來,梗著脖子低斥,眼睛卻半點不敢往少年的方向瞟,身子也悄然挪遠了好些。雖然極力隱藏情緒,但他是真的怕了。再看輕柔拍撫賈環脊背的三王爺,他不得不承認,能當王爺的,那都不是凡人。
賈環拂開三王爺的手,譏诮開口,“無知者無畏,這話果然沒錯。我是不是危言聳聽,你們且拭目以待吧。”話落卷起熊皮閉眼假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