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稱呼惹鳳兒一怔。
不是鳳乖,而是李鳳兒。
她記憶中母親這樣喚自己只有兩次,一次震怒失口,一次是現在。上次她也在氣頭上人恍惚的,而今才知原來被至親之人連名帶姓地叫著,是聞之心懸。
那枚瞧著有年頭的琥珀,是比詭諜書更有分量的東西,它易主,即是權柄更移,她李鳳兒是江湖沉浮的衛家諜人最後的精神依托。
稍作猶豫,她給潤娘否定答案。
“娘先保管著吧。我才疏學淺又經得少,連怎麽聯絡各處暗點子都不會,它在我這沒有用武之地。”
潤娘把琥珀往她跟前送送,“娘正打算教你識暗點子和甩行活兒。”
換做一年前,鳳兒必定興高采烈應下來,而今她已不再執著,且對祖祖輩輩留給世人的印象產生質疑。
在鳳憩桃源的時日,她與胡之源不是光玩鬧的。
無論前夜纏綿到多晚,胡之源次日巳時都穩坐書房。小祿會報來消息給他,大到皇宮內院動靜,小到民間物價行情,細到哪位朝臣悄置田宅,他樣樣記錄在冊。如若無事發生他便讀書,從史書典籍到民間雜記,皆在案頭。
他把磨墨的活兒派給鳳兒做,說想她時刻伴在身側。
鳳兒認為不妥。
“你我身份有別,有些話不該我聽,當回避才是。”
可胡之源不在意。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些事你不在我這聽,過些日子也從蝶園那幫客人嘴裡聽到,早一天晚一天罷了。再說啦,咱倆身份哪裡有別?”
清楚話中所指,鳳兒仍不自在,“你就不怕我認為哪部分有利可圖,販給有心之人?”
“怎麽著,蝶園掙錢不夠你花,想搶諜人飯碗?”胡之源打趣。
鳳兒腹誹著真讓他說中,心裡不禁打起仗:
彼此都為皇嗣之事現已戳破,那她乃衛家人這事呢?他知道還是不知道?知道她該怎麽辦?不知道又該怎麽辦?要不要主動交代?交代後他會是什麽反應?是當她如洪水猛獸,還是像艾成蕭那樣,認為她是諜人那更好,更有用處……
腦中仗打得正熱鬧,胡之源開腔道,“曾聽玉見島回來的人說,艾成蕭帶你入營後,恨不得時時把你帶身邊,他處理軍務時你也回避嗎?”
鳳兒掂量著回答:“多半不用。”
胡之源一點頭,“都是有肌膚之親的朋友,你別厚此薄彼,不過我更貪心,既然他多半不用你回避,那我全部無需你回避。你我之間沒有隔閡,你的事便是我的事,我的事也不瞞你,坦誠相待。”
他堵得鳳兒一下沒話,滿肚子翻找詞兒當口,瞥見胡之源正翻看的書本上大半頁是她熟悉的符號,忙借斟茶去細瞧。
竟是真詭諜書的密文!
他看的什麽書?哪兒來的?他能看懂嗎?她緊張得快結巴!
“源源看的這是……”
胡之源以為她有興趣,興奮地說這是密文,還手把手教鳳兒認。
用得著他教,這上面每一個橫豎圈點皆出自舅父那版詭諜書,鳳兒全認得!更讓她震驚的是胡之源譯得準確無誤,鳳兒手心不收控地冒汗,運了半天氣才問出口:“你怎懂這個?這也是皇子的課業?”
胡之源沒察覺到她的異樣,頗有些得意地告訴她,這種密文宮裡是教,卻非人人能學。
“皇帝、掌管軍政密要的司部可學,像我大哥那種受重視且分到兵權的皇嗣可學,暗探們必學,像我這等廢物則沒資格。這本是從小教我到大的先生告老還鄉前贈予,說是學了能保命。當時我不解其意,只是看過後覺得蠻有趣的便自學了。後來有日我耍彈弓玩,意外打落只隼子,誰知那畜生腿上別著信筒,裡面卷著的字條上正是這種密文。我將內容譯出來,是———”
語畢胡之源活似說書先生,拿鎮紙當驚堂木一拍,接著提筆落字:源不可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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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兒頓時了然,心隨之一顫。
胡之源一臉渡劫後的唏噓感慨。
“瞧這意思,八成有人想取我小命。於是我稱病躲著,只要小祿近身,同時暗中派人查探那畜生誰人所養,得到的回復是整個皇宮只有月狐宮附近偶見鳩鴿殘骸。隼喜食鳩鴿,月狐宮是我大哥宮宇,密文是他發出的,還是誰發給他的,我無從確認,只知道我有性命之憂,生死許在他一念之間。思前想後,我決意暫時抱他大腿,任勞任怨當牛做馬以示忠心,才苟活至今。”
此時鳳兒無暇替他逃過劫難欣喜,心裡複雜成倍增加!
舅父所撰的詭諜書,特點是破譯需音字皆對,差之毫厘謬之千裡,故而能精準表達又難譯非常。鳳兒學的時候沒少因此愁掉頭髮,乃至擬自己那版時,索性將其內容精煉到不能再減,只對音不對字,橫豎譯出來讀出來,聽進耳朵裡是一樣的。
她自認密文不該過於難,越難懂的人越少,太曲高和寡等同用處不大,對絕大多數需要以密文傳遞消息之人沒好處。拿艾成蕭來說,若當時他截獲那封軍師看不懂或譯錯了,今日他早睡在墳包裡。再往遠點扯,前朝藏寶圖做得簡單點,簡單到李佑想想辦法便能破譯,他也不必費力尋到衛家老巢,瓜田納履惹母親誤會,錯恨東燕十幾年。
胡之源能把舅父所撰的密文譯得一字不差,說明他手上那本定是出自精通詭諜書者之手!
“這書能否給我瞧瞧?”
鳳兒試探著問,胡之源滿心歡喜以為二人共同喜好又多一樣,大大方方拿給她看。
書從頭翻到尾,鳳兒心口松了松。
這書並非印刷物,整本皆為手寫,並有一定程度磨損。許是哪個衛家諜人或精通各家密文者憑記憶記錄,輾轉流傳到那位先生手中,再贈給胡之源,或者乾脆就是那先生所做,而他本就是衛家諜人。
她故作好奇套話:“你的先生好有本事,什麽都會。”
胡之源歎口氣道:“可惜他已身故,有些我不明白的地方再無人能解答。”
鳳兒暗暗跟著一歎,心想這書的源頭和那先生是否為衛家諜人都已死無對證。
算了,不重要。
就算已故的先生是自家人,擅自將詭諜書贈予大嶽皇子又怎樣?他教導胡之源多年,想必熟知他脾氣秉性,了解他身上可貴之處,有心疼愛呵護卻無能處處照拂,故贈此手書只盼有利於他。胡之源學以致用,在危險到來之前及時作出決斷,保全自身,那身份可疑的先生九泉之下應可瞑目了吧。
衛家諜人以利為上,然世間之利不只限於錢財。
愛也是。
“嘿,想啥呢?眼睛都直了。”
肩膀被胡之源撞了下,鳳兒驚覺自己想愣神,慌忙將書本放回原處。胡之源又拿起來,兩眼放光地翻瞧。
“密文這東西真挺有意思的!若有機會能結交衛家諜者,我真想拜師,好好學學!”
“你知道衛家諜者?!”鳳兒強克制才沒大驚失色。
胡之源一副嘲諷樣看著她說:“衛家諜者誰人不知!多有名啊!你不會沒聽說過吧!”
唉,何止聽說,你眼前站著的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