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李榮保這些天都沒有回府,原是因爲朝裡出了大事。
納喇氏的鄂善任九門提督期間,總計受賄銀三萬兩,其中由河道經衙門經手兩萬三千兩。
這事兒是由江南道御史李錚携賬本證據入殿揍禀,皇上龍顔大怒,當場就將鄂善押入了天牢,做黨首論處,又著吏部,戶部徹查此受賄案件,一經牽連,絕不輕饒,一時間,朝堂中人人自危,內閣自事發那日起便召集衆軍機大臣商議,對各路官員的刺探詢問一概不理,似乎是想將事情止於內閣之外。
李榮保這回也頗受牽連,連著兩回半夜被皇上從內閣喊入了宮夜見,因爲衆所周知的事,納喇氏與瓜爾佳氏一向交好,瓜爾佳氏嫡長女便是納喇氏長子嫡妻,兩家過從甚密,在朝堂之上,兩家的政見亦如出一轍,這回納喇氏被翻出了受賄案,瓜爾佳氏也一度成爲內閣監控對象。
身爲瓜爾佳氏的女婿,李榮保亦難逃被問詢,幸而富察氏向來獨善其身,於各黨派間做中立多年,因此,雖受詢問,但只要沒有新的證據出現,旁人想藉此拉他下馬也不是那麽容易的。
在軍機處一連困了十多日,好不容易回來了,想按照以往的習慣,先去李氏那裡洗個澡,讓她按一按背,從她那裡感受一下家的歸屬感。
李榮保馬不停蹄的走向了李氏的院子,奴才們原是低頭跟著的,可是越走却越覺得不對勁,等到他們想起來要提醒主子的時候,李榮保已經一脚踏入了李氏的院子。
看著這院中的蕭條,李榮保楞住了,回想了一番前事,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怒氣,大聲對身旁的奴才喝道:
「去給我把大夫人叫過來!」
原因爲鄂善的事情,李榮保在心中已然將瓜爾佳氏埋怨的不清,自然不想多見她,好不容易脫身回來,想找個痛快的地方歇歇,可這個他歇息了近十多年未變的地方,突然沒了。
想起他離府前,瓜爾佳氏前來請示的事情,他那時剛跟李氏吵完,心情煩躁的很,恨不得把李氏趕得越遠越好,可是那畢竟只是一時的想法,李榮保相信,他這些年做的已經够明顯了,就算是富察府的下人也明白,他對李氏的不同,可是,他才剛對李氏發完了脾氣,瓜爾佳氏就迫不及待把他的人給清走了,這簡直……簡直讓他再不能忍受。
這就好像一個人趕了十多天的路,困極了,想回到家裡好好睡上一覺,可是,回來一看,發現家裡的床沒了,那種十幾日的疲累和煩躁足以讓他釀成一股難以宣泄的怒火。
瓜爾佳氏被奴才急匆匆的喊到了李氏的院子外,還沒對李榮保行禮,就被駡了個狗血噴頭:
「你腦子有病是吧?你動誰不好,你動她幹什麼?我跟你說過多少回,這個院子裡隨你折騰,就李氏這裡你給我離–遠–點!」
「……」
瓜爾佳氏被李榮保突如其來的怒火嚇懵了,手上拿著佛珠,華麗精美的衣服也難以掩蓋她此刻的難堪,被老爺當著下人的面這般不留情面的謾駡,她相信在所有嫡妻之中,她絕對是第一個。
那種屈辱感不言而喻,她想就算自己只是個妾,老爺也不該在大庭廣衆之下對她這般怒吼,而且,還是爲了一個妾室。
瓜爾佳氏兀自挺直了脊梁,對上李榮保凝眉說道:
「老爺,妾室犯了錯,我身爲嫡妻處置她有什麽不對,更何况,這份處置下達的時候,您也在場,是經過您首肯的,怎麽如今却變成了我一個人的錯?」
李榮保壓根兒不想理她,惡言反問道:
「那你是說,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瓜爾佳氏將手裡的佛珠狠狠仍在地上,撑直了身子對李榮保說道:
「沒說是您的錯,這一切都是李氏那個賤人的錯。她一個漢女,她爹不過是個做了二十年從五品小官的漢臣,憑什麽與我瓜爾佳氏相比,瓜爾佳氏乃滿洲鑲黃旗,我爹是太子太保,從一品官,她憑什麽與我爭,您又憑什麽爲了那個微不足道的漢女對我發火?」
李榮保看著瓜爾佳氏那張從年輕開始就一沉不變的刻薄臉,人生中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的錯誤,也許正是他多年以來的門第之見,才造成瞭如今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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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上的兩次夜見,態度已然分明,若是他與瓜爾佳氏毫無瓜葛,那便天下太平,若是被戶部和吏部找到了新的證據,那麽他富察氏很可能就會與瓜爾佳氏一同遭受納喇氏鄂善的牽連。
深深吸了一口氣,李榮保决定不再理會瓜爾佳氏,兀自轉頭,同時冷硬如鐵的說道:
「再不住口,別逼我休妻!」
「……」
雖然他的這句話沒有先前大喝時那樣氣勢萬鈞,但却讓在場每個人都感覺到了這句話的巨大殺傷力。
瓜爾佳氏聽後,乾脆就嚇得癱坐在地,難以置信的神情看著李榮保離去的背影,衆人經歷了這場男女主人曠世爭吵的畫面,在心中不禁也掂量了一番,最後,不約而同都得出了一個結論–李夫人是不是要扶正了?
然而,李榮保在大家都産生這樣想法的時候,却在去李氏西面偏院的路上停住了脚步。
不爲別的,只是想起最近的事情雖然富察氏是受瓜爾佳氏和納喇氏的牽連才有的,但引起這場軒然大波的罪魁禍首,却是李氏的父親李錚,頓時心中就矛盾不已,緊接著是煩悶,然後想著想著,便覺得他這樣的心情前去李氏那裡,估計也是以惡吵結束。
原本他就是想圖個清淨,不想再去與人爭吵了,這才收回了步伐,轉而出了府去。
傍晚時分,佟婉柔正在掃院子裡的落葉,李氏在廚房做晚飯。
院門突然被推開,佟婉柔看見傅恒臉色蒼白的走了進來,捂著右肩的手指縫間,血流不止。
「啊!」
佟婉柔尖叫一聲,便趕忙拋開了笤帚,小跑著過去扶住了傅恒,六神無主的問道:
「相公,你怎會……怎會……」
傅恆不等佟婉柔說完,便環過她的肩膀,摀住了她的嘴,在她耳旁說道:
「別那麼大聲,入房再說。」
說著,便將整個人的力道全都壓在佟婉柔的肩膀之上,兩人踉蹌著入了房。
佟婉柔將他扶著坐在床沿之上,便急忙彎下腰檢查他的傷口,那一刀正好砍在傅恒的右肩之上,靠近手臂的地方,佟婉柔看見傷口,只覺得從未見過這麽多血的她開始脚步發虛,但內心的擔憂却讓她告訴自己要撑下去。
替傅恒一同解下了衣衫,佟婉柔打來了水,用乾淨的毛巾替他清洗傷口。
「別擔心,傷口不是很大,沒事的。」
原本還在堅强,可是佟婉柔聽見傅恒這句話之後,眼泪便止不住的往下流了,傅恒見狀也慌了神,不顧手臂的傷,就要去抱她,却被佟婉柔閃了開去,一邊忍住泪水,一邊對他說道:
「你別動。」
傅恒這才乖乖的坐在床沿上,清理完了傷口之後,露出傷口的真容,然後就要包扎,可是他們家現在什麽都沒有,佟婉柔只好從自己的衣服內襯上撕了一塊布條,然後用傅恒隨身帶的金瘡藥粉撒了些上去,將就著替他綁住了傷口。
協助他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衫之後,佟婉柔才想起來詢問:「到底怎麽回事?不是去城防營做事嗎?怎會受傷的呀?」
傅恒抬起左手,扶了扶她的臉頰,這才不打算隱瞞,直言告知道:
「這傷不是在城防營受的,而是爲了保護外祖而受的。」
佟婉柔驚訝極了:「外祖?」
傅恒點頭,决定對佟婉柔合盤說出:「是的。這回外祖進京做了一回大事,他把九門提督鄂善給告了,說是鄂善受賄三萬兩,整個河道衙門都不清白,皇上龍顔大怒,當場就下旨囚了鄂善,外祖如今是腹背受敵,那****與我說過此事之後,我便一直在暗中盯著,果然,在今日外祖從驛站出來上朝去的途中,就遭遇了刺客。」
佟婉柔只是聽著就覺得驚心動魄,不禁追問道:「那外祖如今怎麼樣?他老人家沒有受傷吧?」
傅恆搖頭,答道:「沒有,外祖現在被御前侍衛請入宮去保護起來了。皇上也猜到這件事過後,會有小人將對外祖不利,因此也早早派了侍衛暗中保護外祖。」
「原來是這樣。」佟婉柔 才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後果,傅恒見她的眉頭仍舊緊鎖,剛想再安慰幾句,却聽李氏在外喊道:
「婉柔,恒兒是不是回來了?快出來吃飯吧,飯都做好了。」
「哦,來了。「佟婉柔正要出去,却被傅恒拉住了,對她說道:「我受傷和外祖遇襲的事,先別告訴娘,免得她瞎操心。 」
佟婉柔想了想,如果婆婆知道外祖遇襲,相公爲了保護他還受傷了的話,一定會更加憂心。
遂點頭道:「我知道了,待會兒我再出去給你買些紗布回來。城防營那兒,這幾日能不能別去了,你這傷著,出去我不放心。」
傅恒站起了身,將衣服重新穿戴整齊,除了臉色有些蒼白之外,其他還真看不出他哪裡受傷了。
只見他對佟婉柔搖頭道:「不行,城防營那兒爲了不打草驚蛇還是要去的。你別擔心,這種傷對於習武之人不算重的,我多加小心便是了。」
佟婉柔還想說什麼,卻被傅恆推著往外走去。
「好了好了,咱們出去吧,再不出去,娘該疑心咱們光天化日在房裡做什麽好事了。」
「……」
佟婉柔臉紅嘆息,這人說話怎麼總是這樣氣人呢。
第24章
傅恒受傷的事兒的確是瞞了下來,他還是照舊每日去城防營站崗,早晨在佟婉柔關懷備至的目光中離去,中午,她再提著食盒去給他送飯吃,傍晚時分,她站在巷口等他回來。
又過了幾日,佟婉柔正在厨房裡跟李氏學著捏點心,外頭却傳來一陣輕輕的敲門聲,兩人對視一眼,李氏將沾了麵粉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這才出了厨房去開門。
門外站的是一個清秀女子,衣著並不那麼華麗,髮髻也很簡單,李氏看著她久久沒有說話,因為門外站的那個人,是她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會來的人。
五姨娘姬瑤一身素雅的站在門外,身後跟著的兩個丫鬟手上捧著好多東西。
見李氏過來開門,姬瑤對李氏淺淺笑了笑,清秀的臉配上簡單的髮髻,全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江南小家碧玉的秀氣。
「姐姐,我來看你了。」
姬瑤對李氏尷尬的笑了笑,像是有些膽怯般,對身後的兩個丫鬟抬了抬手,便讓兩個丫鬟將手裡的東西都搬入了院內,放在院子裡的石桌上。
李氏原以為,她也是像柳扶疏那般來尋她晦氣,卻沒想到她是來送東西的。
只見姬瑤咬了咬下唇,姿態有些放不開般,這也難怪,畢竟她從前的身份像一座大山般壓在她的肩頭,雖然如今做了當朝一品的姨娘,但在府裡却毫無地位,老爺從娶她入門開始,便不曾踏入過她的小院,用度上雖未苛刻,但誰也沒真正把她當回事。
「我是前幾日才知道姐姐受了難,這便過來看望,姐姐可還好?」
姬瑤說這話便來到李氏身邊,牽著李氏的手,柔柔美美的垂下了眸子,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李氏不著痕迹抽回了手,對姬瑤說道:「哦,多謝關心了,我過的挺好的。這些東西……」
姬瑤見李氏與她疏淡,也不做聲,只說:「妹妹人微言輕,不能替姐姐去求大人寬恕,聽聞姐姐這裡物資匱乏,妹妹便置辦這些,請姐姐務必收下。」
李氏看了看在石桌上堆積成山的東西,有些爲難:「這……不好吧。你還是拿回去吧,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要是被大夫人知道了,定也不會有你的好果子吃。」
李氏內心上是不願受姬瑤之禮的,畢竟兩人之前也不熟,從未有過交集,再加上姬瑤的身份擺在那兒,不尷不尬的,多走動了,反倒叫人不知所措了。但李氏這個人的xin格有個毛病,就是遇強則強,遇弱則弱。
你若與她爭鋒相對,處處爲難,她會越戰越强,毫不畏懼,但你若笑臉相迎,那……不管是多大的仇,她也會和氣讓三分。
更何況,她往日與姬瑤並無仇怨。
「姐姐,你這說的就見外了。我雖曾流落風塵,但也讀過幾天書,明白是非曲直,對姐姐的遭遇看在眼中,恨不能全力相助,姐姐若是不肯收下我這好心好意,那妹妹可真是顔面無存了。」
姬瑤說著說著,眼睛就真的紅了起來,情真意切的模樣,不知道的看在眼裡,還以爲她與李氏從前是有多交好,感情多和睦呢。
李氏耳根子嬌軟,最受不得人軟言相勸,頓時就撤了心防,對姬瑤說道:
「好了好了,我收下還不行嗎?你別哭了。」
姬瑤這才用帕子掖了掖眼角,佟婉柔站在門邊看著她,心道她那眼角哪裡有半分眼泪啊。可是婆婆心軟,五姨娘的演技確實也很不錯,說的話也是情真意切,叫人推辭不得。
姬瑤將東西送出去之後,心情就順了,又與李氏聊了幾句,李氏請她入內喝杯茶,她也不曾真的入內,只在外頭對李氏福了福身,然後便謹言退下了。
她走之後,佟婉柔才從厨房中走出,來到李氏身邊,與她一同看著姬瑤送來的東西。
「娘,我覺得這個五姨娘有點奇怪,她的東西能不能收啊?」
李氏將一只盒子打開,看見內裡一支名貴的老山參,幽幽嘆了口氣:「東西可以收,但是她的情卻是不能記的。」
佟婉柔點頭,想來婆婆也沒有太糊塗,又道:「既然不記情,那東西還能用嗎?」
李氏想了想後,才搖頭說道:
「不用,咱們把東西都搬進厨房裡擺起來,等到以後有機會再還給她便是。」
「是,娘。」佟婉柔得了命令,便點點頭,乖巧的動起手來。
又過了十幾日,傅恒肩膀上的傷好的也差不多了,佟婉柔終於不用每日提心吊膽,惶惶度日了。
這期間,李榮保曾來過一回他們這小院,却正巧李氏往院外潑水,將不聲不響闖進門的李榮保給淋了個透,李榮保抹了一把臉上的水之後,又氣衝衝的走了。
佟婉柔看著來無影去無踪的公爹,對拿著水盆的李氏問道:
「娘,要不要去把爹拉回來呀。」
李氏看著李榮保消失的背影,淡淡的搖了搖頭:「不用。他會來第一次,就會來第二次的。」
可是,又過了好幾天,李榮保也沒再來過他們小院。
傅恒從城防營領回了一個月的薪俸,妥妥帖帖的全都交給了佟婉柔,佟婉柔看著手裡的銀錢想了想,還是讓相公去交給婆婆管理。
「爲什麽交給娘啊。」傅恆覺得自己的薪俸還是交給媳婦兒比較好。
佟婉柔對他笑道:「娘比我們會管家,現在不比從前,日子本就過的拘謹,若是再由我手用出了多餘的,那可如何是好啊。」
傅恆失笑:「用就用了唄,我原就打算著,給你和娘一人添一身衣裳,再給你另買一個首飾。」
「相公的好意,我是知道的,聽話,去把這個交給娘,千萬別跟她說是我讓的啊。」
佟婉柔說著,便將傅恒往外面推了推,傅恒這才拿著錢袋去了李氏的房間。
晚上,兩夫妻在帳中親熱了好一番之後,佟婉柔累極了,身子軟軟的趴在傅恒的胸膛之上,靜靜的聽著自己的心跳和他的心跳。
傅恒滿足的呼出一口氣,又在佟婉柔的頭頂親了一口,右手摟過她滑嫩的肩頭,將她靠自己更近,感受著那夫妻間才有的肌膚之親。
「今兒吏部尚書來城防營找我了。」傅恒看著周圍簡樸的帳幔,漫不經心的說道。
佟婉柔的頭稍微動了動,磨蹭了好久,才抬起頭來,兩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傅恒,讓他腹內才剛剛歇下的邪火頓時又冒起了頭。
「他問了我一些極其尋常的問題,然後就走了。」
佟婉柔將下巴撐在他的胸膛上,天真無邪的問道:「吏部尚書想做什麼呀?」
傅恒將一只手枕在腦後,搖了搖頭:「不清楚,但我有直覺,總不會是壞事的。」
佟婉柔還是不懂,傅恆便也不再賣關子,將心中所想直接說與她聽。
「之前我不是救了外祖嗎?他如今被皇上保護在宮中,聽說是要留下重用的,若是此時外祖在皇上面前提一提我這個外孫,那說不得……」
佟婉柔眼睛巴眨巴眨的看著他,不禁感染了他高興的情緒,接著他的話說道:
「說不得相公就不用在城防營做城門吏了?皇上會封你做什……唔!」
十月下旬,便是宮中最新一批選中的侍衛正式入宮執勤的日子,富察府的六公子傅新被封做四等侍衛,佩銀鞘刀,御前守衛,六公子是富察家的嫡子,入宮做四等侍衛也不算高抬,幷且也是衆人早就猜到的結局,所以,宮裡的聖旨下來之後,瓜爾佳氏也幷未有太大的驚喜,命人封了個包給宣旨太監。
原以爲宮裡的太監會直接離去,沒想到却仍留下不走,幷對他詢問,九公子傅恒的縮在。
原,宮裡還有一份聖旨,是要交給九公子傅恆的。
聖旨所雲:君恩浩蕩,富察傅恒俠氣乾雲,重情重義,特破例錄爲四等侍衛,御前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