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園彷彿專門讓胡之源震驚而存在。
夫人挺著隆起的下腹,淺笑盈盈喚著“源兒”,驚得胡之源險些忘了來找她做什麽。
“嵐姨,您這是……”
“閑來無事,懷個娃兒打發寂寞。”
真拿他當小孩子哄了!胡之源很好奇是誰搞大她肚子,卻也沒問。在技館生活的女人,河邊濕鞋也不意外。
“源兒遇到什麽難處了?”
夫人開口勾回胡之源神思,頓時想起錦哥兒叮囑,明白為何要他留心著說話。
胡之源猶豫,想她已離宮十幾年,宮裡的事應早不掛心,她又對暄帝一往情深,若將遺詔之事相告,她看愛人江山有動蕩之相,難免情緒不穩,動了胎氣就不好了。母妃已害過她一次且得不到原諒,他可不能再傷她。
羊脂玉雕小臉滿是嚴肅踟躇,眉頭黑痣上下微躥,嘴抿成覆舟形,開開合合數次,愣是一個字沒鑽出來。
還是夫人起開話頭,“源兒可是為皇位之事苦悶?你既當我是長輩,喚我聲姨,也來找我,便別白來,但說無妨。我現下胎相很穩,不必擔心。”
她動靜娓娓綿軟,人也笑得像朵白梨花。胡之源不禁泛苦,腹誹著主仆那麽多年,她這份溫婉端莊,母妃竟半點沒沾到。每每有事與她商量,還沒說什麽事,她便先皺著臉焦躁起來,話也不能心平氣和說,老是急急惱惱的吼他。
胡之源深運口氣,直接將暄帝遺詔內容複述與她,胡之沄為他籌謀之事他也沒瞞著,末了重重一歎,問道:“嵐姨,事關父皇江山後繼,也關乎我和母妃余生,您說源兒要不要聽二哥的話,去爭他一爭?”
夫人反問他:“這些事今日才發生,算機密了,你就這樣告訴我,不怕我動什麽歪心思?”
胡之源斬釘截鐵,“不怕,嵐姨是最愛父皇的人,離宮後都不忘幫他穩固江山。誰都可能動歪心,但您絕對不會,源兒信您!”
好一個信!在蝶園裡聽慣了虛話,這草率的信任顯得珍貴至極!
夫人又笑,不回答他,而是繼續問:“春菱可與你講過,之源這名字原是屬於我孩兒的?”
胡之源點頭。
“那可說過這名的由來?”
這個胡之源不知,“母妃沒讀過幾年書,大抵不解,故而沒說。容源兒大膽猜猜,可是‘源浚流長’之意?”
夫人短瞬微怔,旋即笑靨明豔幾分,不吝誇讚:“果然是聰明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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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誇是該高興,然這跟他請教的事有關系麽?胡之源端坐得乖巧,耐心聽夫人慢悠悠絮叨。
原來夫人早知遺詔內容,暄帝寫上的每一筆,都是她研的墨。
白霧繚繞的神秘之地雲夢裡,不是暄帝向往之境,而是夫人為自己擇的長眠之所。除了源源不斷流出的沙金,也有斑斕各色的蝴蝶從那裡飛出。它們采食花粉,縱情交尾,喧鬧過後在飛回去,周而複始。
“他曾對我和傲冰說,我們像是雲夢裡的蝴蝶幻化成人,不忍他在華麗牢籠中心無所依,湊成一個好字伴他身側,給他最簡單直接的歡愉。”
那時夫人只當暄帝說情話而已,便開玩笑說到她壽終正寢,不葬在皇陵,把她屍骨送入雲夢裡,她要落葉歸根。
暄帝轉頭問公子:“那冰冰呢?”
“冰冰要陪著姐姐。”
自此暄帝才惦記上雲夢裡,不時派人去探,想在那兒尋到風水得宜處建陵墓,待三人走到生命盡頭,去那裡延續活著時的日子。
事與願違,十數載物是人非。
雲夢裡仍是秘境,夫人公子遠離宮闈,暄帝安睡在大嶽皇陵,留下皇后奄奄一息不知何日死期,一眾嬪妃各自忐忑,幾位皇子隨時相互為敵。
“他想把皇位傳給我們的孩子,但當時我無所出,他說那好辦呀,先把繼位詔書擬好,哪怕將來我們只得公主,也要她繼位做女帝。”
以為他開玩笑,誰料竟不是玩笑。
暄帝催她研墨,當即要擬詔書,夫人忙勸言不可拿社稷之事胡鬧。可他執意要寫,說寫完瞧瞧便知是不是胡鬧了。
曹大監宣讀的正是那封詔書。
暄帝對夫人解釋過此舉用意何在。
彼時他只有三子,皆看不出有為君者的潛質,寄希望於夫人或其他妃嬪也屬沒影的事,亦擔心直接屬意,大人孩子皆成眾矢之的,未必落好。於是他留下這難題,一來能拿下雲夢裡的人絕非等閑,正好優勝劣汰,至少保證大嶽新君是才能者,二來拿下雲夢裡,他便好更大方地去尋風水寶地,建只屬於他們仨的陵墓。
“他是在圓我的夢啊,我胡亂哄他開心罷了,他卻放在心上。”
夫人笑出一串咯咯聲,眼角擠出點晶瑩來,又忙端回姿態,小心撫了撫肚子。
胡之源倒也聽宮中老人碎嘴,說暄帝曾許諾,太子之位留給他和嵐貴妃的孩子。她深信不疑,他也未食言,她直至離宮仍無所出,太子的位子也等到他命都沒了仍空著。
“二殿下所言沒錯,想在宮中活得太平長久,屈於人下是下下策,有所把持依靠為上上簽。那條落星河與源頭雲夢裡,就是你胡之源立足的機會,別錯過!”
她也認為自己該去爭爭,胡之源這趟沒白折騰。
“源浚者流長,根深者葉茂。看來一切早有天定,我無緣為你父皇誕一兒半女,之源這名字落到你身上,他的夙願要你去實現了。”
“嵐姨放心,源兒定不白擔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