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桑果,我今日就想……”
他在她耳畔低沉吐聲,呼吸灼人。
桑遠遠忍不住問道:“這樣便忍不了,這麽多年,你是怎麽捱過來的?”
幽無命像給點了死穴一樣,僵滯半晌,猛地把頭往旁邊一擰,嗤道:“想什麽呢小桑果,我會缺女人?”
桑遠遠“哦”了一聲,蔫蔫地垂下頭,道:“是啊。你這樣好的郎君,想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呢。”
她的小腦袋越垂越低,語氣更加失落:“是我想太多了。”
幽無命眼角直跳,唇角扯了幾下,憋了一會兒,狠狠憋出一個字:“嗯!”
“所以……”桑遠遠低低地道,“你是故意嚇我的,堂堂幽州王,又怎可能像個沒見過女人的毛小子一樣,連幾日都忍不得呢。”
幽無命:“……”
他隱隱覺得好像哪裡有點不太對,但此時此刻,他只能說——
“呵,自然是嚇你的。”
桑遠遠不敢大意,她仍是一副鬱鬱的樣子,抬起眼睛望了望遠處,不動聲色岔開了話題。
她道:“冥魔漏了許多到內陸,不知得釀造多少慘劇。”
幽無命道:“不會。韓少陵的援軍差不多該到了。我也該撤了。”
她覺得他的聲音有些縹緲,忍不住偏頭又看了他一眼,見他雙目空空。
她的心頭浮起一絲怪異。忽然便打了個寒顫。
誰都知道天都想要幽無命死。
他就像塊磚,哪有魔禍往哪搬。他若反,其余十七州便可以舉起正義的旗幟討伐他;他不反,力量將被一點點削弱,生生被軟刀子割盡血肉。
而幽無命得到的,不過是一串串華麗堂皇的虛銜。
今日幽無命實力大損,若是韓少陵鐵了心要留下他……
誰能殺了幽無命,雖不會得到公然的褒獎,但私底下,必能撈到一份天大的好處。
“小桑果,”幽無命用一種扭曲怪異的眼神盯著她,手指慢慢挑起她的下巴,“你這是在同情我?想什麽呢,就憑韓少陵,還留不下我。”
說話的功夫,便見幽軍竟已悄無聲息收拾好行裝,向著南面出發了。
“幽無命,”桑遠遠狀似不經意地提起,“你不考慮以我為籌碼,讓父親護送你回幽州嗎?若是韓少陵當真動了殺機,恐怕……”
幽無命挑起了眉:“那我在嶽丈面前豈不是一輩子抬不起頭了!”
他眼中驕傲的光芒險些就晃花了桑遠遠的眼睛。
她覺得自己可能是有一點斯德哥爾摩了,這一瞬間,心中竟然很詭異地在想——‘難道他是真心想要娶我?’
幽州軍的行軍速度再一次令桑遠遠瞠目結舌。
他們表現出了驚人的戰鬥素質,哪怕是剛剛經歷了那麽慘烈的一戰,帶著那麽多傷員,還失去了絕大部分坐騎,但行進速度竟是絲毫也不比當初韓少陵帶往西境的正規軍慢。
好幾次,桑遠遠都看見地平線上揚起了一整片塵土,但在幽無命的帶領下,數萬人的幽州軍,就像是幽靈一般,一次又一次與韓州的正規軍錯身而過。
三日後,幽無命順順利利通過了沒什麽防禦的居臨關,離開了韓州境,取道桑州,然後再北上返回幽州。
桑州果然如桑遠遠想象中一樣,處處都是大團的綠色,一望便覺生機盎然。這裡盛產天蠶,桑林間處處可見忙碌的壯碩男子和紡絲的秀美女子,是一處民風淳樸的寶地。
在這樣一個地方,平靜安穩地度過下半生,是她心中最理想的安排。
“想家?”幽無命淡聲問道。
桑遠遠點了點頭。
他把下巴輕輕擱在她的發頂,幽幽道:“遲點帶你回去。等我養好傷。否則打不過那兩個。”
他不肯告訴她他傷在哪裡。
他穿著黑色的精鐵戰甲,桑遠遠也看不出來。
一個親衛自遠處來,掠到短命邊上,將幾枚玉簡奉給幽無命。
此時,大軍剛剛抵達幽州邊境第一座重鎮上渡。
幽無命下令在此地休整,他把桑遠遠交給幾個身負修為的粗壯婆子伺候,然後便捏著剛剛收到的玉簡匆匆去了書房。
不知是不是多心,桑遠遠覺得他好像有點亢奮。她甚至都有些懷疑那玉簡是不是什麽相好送來的。
幾個婆子沉默寡言,弄好一桶熱水,不顧桑遠遠的抗議,把她像涮肉片一樣涮得乾乾淨淨,擦乾水珠,然後用厚重的綢布裹了,吭哧吭哧搬到了一間臨時清理出來的大臥房的牀榻上。
桑遠遠:“……”說好不侍寑的呢?
等那幾個婆子離開之後,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從綢布繭子裡面剝了出來,正要離開牀榻找衣裳,只聽‘吱呀’一聲輕響,房間被人推開,兩個女侍低著頭,手捧著托盤快步走了進來。
到了近前,女侍把托盤掀起一半,只見那托盤下層,竟藏了一套黑色的布裳。
桑遠遠直覺不對,剛要張口,便見女侍抬起了一雙飽含熱淚的眼睛。
靈姑!
她一把捂住了嘴。
“噓。”靈姑比了個手勢,示意身邊另一人幫忙,快速地替桑遠遠換上衣裳,然後將她往背上一背,從後窗掠了出去。
被涼涼的夜風一吹,桑遠遠的神智才迷迷糊糊回籠。
靈姑來救她了,她已經被靈姑救出來了!
成功逃離了大反派幽無命的身邊。
就像做夢一樣。
此刻,靈姑已帶著她穿過一扇特意開好的小門,溜出了重鎮上渡。
十六匹雲間獸拉著的大車早已在這裡等候多時,靈姑徑直把桑遠遠背上車,雲間獸立刻奔跑起來。
桑遠遠被安置在又長又軟的雲榻上,靈姑扁著嘴,單膝跪在了榻下,道:“王女,屬下救駕來遲!王女受委屈了!”
見桑遠遠愣愣的,靈姑輕輕撫著她的手,安慰道:“王女無需憂心,主君與世子,就駐軍在十裡外的山後。怕幽無命對王女不利,是以讓屬下先將王女接出來,再發起總攻。”
桑遠遠問:“上渡,有靈姑的人?”
“是,”靈姑溫柔地笑,“所以主君故意送出玉簡,將幽無命拖在此地,‘商談機要’。”
難怪幽無命抓著玉簡就跑了。
他會不會懷揣著那麽一兩分,想要在‘嶽丈’面前好好表現的心?
桑遠遠也說不清此刻是什麽樣的心情。
逃出生天的喜悅並不像她想象中那麽強烈,她不自覺地想,幽無命發現她丟了,會不會發瘋,會不會亂殺人?
獸車很快就停了下來。
桑遠遠緩了緩呼吸,被靈姑攙下了車。
兩雙紅通通的眼睛一下盯住了她。
“閨女!!!”
“小妹!”
桑遠遠深吸一口氣,抬起頭。
桑州王她在長城下已經見過了,近距離看,發現這個大胡子男人臉上的紋路特別深刻,眼角魚尾紋都能夾得死蒼蠅。
桑世子則和她一樣,生著極漂亮的面龐,有一點女相,卻不顯陰柔。
父子二人都騎著赤色的雲間獸,眼睛死死盯著她,熱淚盈眶。
桑成蔭先從雲間獸的背上跳了下來,慌忙之中險些跌了一跤。
桑遠遠注意到,他手中還捏著一枚發光的玉簡。
在他雙腳落地之時,玉簡裡幽幽飄出一個略啞的男聲——
“很好。來,戰吧。”
是幽無命。
桑成蔭隨手把玉簡一扔,然後撲到了桑遠遠面前。
粗獷的男人近鄉情怯,雙手顫抖著,好像想抱她一下,又不敢。
桑世子也跳了下來,他疾步走到面前,桑遠遠吃驚地發現,這個哥哥的個頭居然比她還要矮上那麽一絲,是個俊美至極的小個子男人。
“不要緊,不要緊,閨女,靈姑都告訴我們了,認不出人不要緊,啊,慢慢就好了!”桑成蔭萬分艱難地收回了想拍她腦袋的手。
“小妹,幽無命有沒有欺負你?”桑世子眉間浮起狠意,“哥哥這就打下上渡,替你報仇!”
桑遠遠趕緊搖頭:“父王,兄長,千萬不要衝動。幽無命他……並沒有欺負我。是他把我從韓少陵手裡救出來的。他是個好人。”
聞言,父子二人眼角一頓亂跳。
“不好。”桑成蔭僵硬地笑了起來,“方才把他十八代祖宗罵了個遍,嘶——”
“父王如何知道我在幽無命的身邊?”桑遠遠還有些回不過神。
她本想問問那個叛逆王叔怎麽樣了,但這一刻,喉頭和心口像是塞滿了棉絮,實在提不起力氣來關心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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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桑成蔭抬起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撓了撓頭,“也是回頭才想到的。這麽可愛的小姑娘,在戰場上眼睛都不眨一眨,除了我們家小桑果,還能有誰?”
前方有斥候急急來報——
“主君,幽無命率一千鐵騎,直襲而來!”
桑世子眉目壓低:“父親,戰否?兒子有七成把握可以將這狂賊留下!”
桑遠遠抬頭一看,見桑氏父子身後,萬人鐵騎已蓄勢待發。
“不,不要。”桑遠遠脫口而出。
“小妹……”桑世子欲言又止,半晌,道,“即便我們不打,那個瘋子也不會善罷甘休的。”
“還有玉簡嗎?”她急急問道。
桑成蔭不情不願地取出一枚。
桑遠遠一把薅過來,獨自跳上馬車。
她的心臟‘怦怦’地亂跳,握著玉簡的手抖得厲害,這一瞬間,她竟是久違地感到緊張。
玉簡斷開,青光閃爍。
“幽無命,”她輕輕喚道,“我去天都解契,遲些,你再來提親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