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是平靜近呆木的,但輪椅被推出去一兩米的時候,老人突然哭了。他顫著手拉住推輪椅的女兒的手,抖著癟下去的嘴:“……你最孝順了,你跟他們說,我不想出院,,……我不想死……”
那個在醫生面前忍了許久的女人,眼淚嘩一下子就淌了下來。
但老人最後還是走了。
談梨在空寂的長廊上站了很久很久,久到扶在門上的手都發僵了,她才回到病房。
談文謙也一天天消瘦下去。他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就算醒著,很多時候也是意識不清的,望著天花板的眼神空茫。
談文謙是孤兒,談梨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血親,那些生意上的朋友聞訊來看望的,他並不肯見,所以左右也只有零星幾個人出現,顯得寂寥而單薄。
近年關時,有天早上談梨來了,依舊是坐在他牀邊並不說話。明明只有四五十歲的男人,老得像個六七十的老頭子了,他躺在蒼白的牀上,睜眼望著窗外。
那天早上的太陽很好。
談文謙突然說:“我今天很有精神,你推我出去走走,好不好?”
談梨抬起視線。
在她的記憶裡,談文謙一直很強勢,他說一不二,發號施令慣了,一身裝著端著的脾氣。
這好像還是第一次,她聽他用這麽輕又不安的語氣,問她好不好。
談梨沒說話,只站起身。她放下手裡的書,淺綠色的硬皮封皮,摸起來手感很好,是史鐵生的《病隙碎筆》。
她按鈴,讓人送來了輪椅,在護工的幫忙下把談文謙扶上去,推他往外走。
年底正深冬,P市的風極冷,冷得往人骨頭縫裡鑽。
療養院的廣場裡也沒什麽人了,噴泉結了冰,菩薩雕像高高在上,冷漠又悲憫地看著底下人們來來往往。
談梨推著輪椅上的談文謙,順著平坦的石板小路,緩慢走著。
石板路旁栽著樹,在寒冬裡掉光了葉子,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枝和樹乾。
談梨認不出它是什麽。她在心裡想著的時候,聽見輪椅裡埋在毯子下的談文謙說了句什麽。
談梨停下輪椅:“你說什麽。”
“櫻樹,”那個聲音在冬日的風裡聽起來更加蒼老無力,“它的花很美……”
談梨推動輪椅。
談文謙闔上眼,不知道在對誰說,低低的,像呢喃:“她最喜歡櫻花了……我和她結婚第一年,她在院子裡栽了好多,好多櫻樹。櫻花開的時候,她就站在樹下,朝著我笑……”
談梨知道,“她”是喬意芸。
但談梨不覺感動,只打心底覺得這個男人可笑,還有一種無力的憤怒。
他這一輩子遇見過那麽多女人,他給了應雪容初戀和青春,給了魏淑媛陪伴和包容,他對哪一個都不及對喬意芸的狠心和辜負,結果到最後將死,他卻只想起這個女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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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像他有多深情一樣。
可明明這個女人,就是被他逼死的。
談梨終究沒忍住,她停下輪椅,問他:“你後悔嗎。”
後不後悔逼瘋也逼死了最愛他的那個女人,後不後悔毀了他自己的家。在魏淑媛面前她那麽不屑這個男人的悔過,但在那個女人最喜歡的櫻樹下,她還是想替她聽一個回答。
但談文謙沒說話。
到死,他還是當初的那個他。他可以禮節性地像個紳士一樣致歉,但他從沒一次、哪怕在那個女人的墳前,他從沒一次認過錯。
好久以後他的聲音在風裡微微顫著:“如果,如果有下輩子,我會好好補償她……補償你……”
“不會有,”談梨聽見自己的聲音被風凍住,像涼得寒心的冰,“就算有,她也不會再想見到你了。”
“……”
寒風中,厚毯裡瘦得脫形的男人僵著。
很久後他闔上眼,點頭,笑得蒼老而釋然。
“好……也好。”
談文謙沒熬過那個冬天。
漂泊的大雪把滿院的櫻樹蓋上白衣的那個夜裡,他的體征監護儀上拉平成一條直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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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文謙的葬禮那天,談梨一滴眼淚都沒掉。她以前總覺得囿於交際場合的那些這個禮那個禮很無聊,也無趣,主人公們就像小時候她自己擺弄的玩具娃娃,被打扮成奇奇怪怪的模樣,扔在奇奇怪怪的地方,和奇奇怪怪的人們敷衍著應和著。
像一群小醜。
她也做了那個小醜。但是是最不配合的小醜。
有秦隱那邊同來的、她覺得眼熟但又沒印象的長輩輕著聲跟她說,你不能這樣,你得哭啊,哭出來才像話。
談梨點頭。她努力憋,她想自己以前演技那麽好,演個哭戲不成問題。
在她嘗試不知道第多少回的時候,被蕭筱按在客人席裡說關系不夠上前是逾矩的秦隱忍無可忍地起身,走過來。
他把穿了一身黑、戴著白花的女孩藏在眾人視線的盲區。
談梨察覺,茫然地抬了抬頭:“你怎麽過來了?阿姨不是說……”
“閉嘴。”
秦隱難得有點凶,但沒凶完,他自己聲音都輕下去。他伸手輕捏住女孩的鼻梁:“吸氣。呼氣。再吸氣……”
談梨像個小木偶,跟著他一個指令一個動作,終於把胸腔裡那股憋悶住得叫人氣管和肺都刺痛的鬱悒,慢慢吐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