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鼠藥
炎炎暑日,如坐蒸炊。
一近大暑,雨水也不能帶來涼爽,一夜雨後,土地都悶著熱潮。
醫官院自近伏天后,日日煮涼茶分發,即便如此,仍覺烈日難耐,小樹林裡的製藥房本就冷落,這下更無人踏足——暑天熬藥,炎赫加倍,實在令人難以忍受。
一大早,日頭透過小樹林縫隙照亮院中土地,製藥房屋門推開,崔岷從裡頭走了出來。
候在門口的下人幫忙提過醫箱,小心翼翼開口:“院使熬了一整夜,先回屋歇息吧。”
崔岷搖了搖頭。
炎暑難耐,製藥房的藥爐一直燃著,一夜過去,他身上輕薄長衫幾乎已被汗水濕透,眼底熬出紅絲,神情格外疲倦。
不過短短數日,向來清風出塵的醫官院院使兩鬢白發都熬出許多,一眼望去,宛如老了幾歲。再不見先前風姿高朗。
他整整袖子,只覺自己渾身上下被汗水黏膩出奇,道:“先備水沐浴。”
“是。”
下人很快備好沐浴熱水,崔岷回到屋中,脫去外裳,躺進木桶中,溫熱水汽洗去衝淡身體酸痛,卻洗不去骨髓裡的疲憊。
心腹在簾外試探地詢問:“大人數日辛勞,可有解疾之方?”
崔岷不語。
自打坐上院使之位以來,除了給宮中貴人行診,大部分時日,崔岷都很少進入製藥房。
以他之地位,若非對自己要求嚴格,其實也不必再鑽研什麽新方了。
然而此次戚玉台出事,太師施壓,崔岷已連續多日熬在製藥房中。
人上了年紀後,不比年輕體力充沛,心力交瘁全表現在臉上。
他閉上眼。
簾外靜靜的,沉默的聲音反而越發加劇了某種煩躁。
直到浴桶的水由溫熱變得微涼,夏日裡也叫人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崔岷才睜開眼。
他拿過搭在一邊的外袍,一刹間下定某個決心,側首吩咐簾外人。
“把陸曈給我叫進來。”
……
陸曈被叫進崔岷書房時,正在書庫裡整理醫籍。
潮濕悶熱季節,醫籍更易受潮,須人時時打理。
她把手頭事情交給別的醫官,隨帶路人去了崔岷靜室,一進門,頓覺一股馥鬱幽香。
尋息望去,長案前銅鑄香爐裡,有嫋嫋青煙於案前升起,香氣有一絲熟悉。
靈犀香。
崔岷就坐在長案之後,似乎剛梳洗過,換了件嶄新清爽的青色長袍,只是眼底泛出淡淡青黑,遮不住眉間倦色。
陸曈斂衽行禮:“院使。”
崔岷抬起頭,不動聲色打量眼前人。
女子穿著醫官院使的藍色長袍,素著一張臉,通身上下並無首飾,神情安靜而謙恭。
然而卻彷彿能透過對方看似恭順外表下,窺見其一身又臭又硬的反骨,就如在黃茅崗獵場上,殺死戚玉台獵犬時那般不馴。
想到黃茅崗,崔岷眸色深了深。
人人都以為陸曈殺死戚家獵犬,橫豎下場淒慘,然而奇跡般地,她竟在那場風波裡安然無恙。
紀大學士府上公子與殿前司指揮裴雲暎先後站出為她說話,尤其是裴雲暎,不知與太后說了什麽,竟生生讓戚家吃了個暗虧。
本以為戚家吃虧只是暫時,將來有的是機會,拿捏平人易如反掌,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偏偏出了豐樂樓大火,如今戚家,倒是無暇顧及一介小小醫女,讓她幸運躲過。
崔岷盯著陸曈。
年輕美貌的平人醫官,僅憑一點醫術能爬至如今地位,單說幸運是不可能的。如今裴雲暎與陸曈的風月傳聞傳得滿天飛,但這流言又恰好維持在一個恰到好處的位置,璦昧不清,卻又大大方方,到最後,竟宛如成了一道護身符,讓陸曈在這醫官院中,縱有對她不滿之人,也終究投鼠忌器。
崔岷手指動了動。
昭寧公世子,對一個平人醫女倒是上心得令人意外。
如今陸曈背後靠山是裴雲暎,這個關頭本不該招惹,然而如今境況危急,也難以顧及太多。
沉默片刻,他低首,從桌屜裡抽出一張紙卷。
“陸醫官,”他把卷紙徐徐鋪開於桌面,道:“這是你椿試,大方脈一科考卷。”
陸曈上前一步,目光掠過桌上卷紙,微微一頓:“是,院使。”
“當初太醫局椿試,除驗狀科外,你其余九科考卷,形製皆與太醫局歷年不同,尤其是辯症藥方,追究起來,用藥霸道,實屬出格。”
“下官慚愧。”
“但我還是點了你入紅榜第一,你可知為何?”
“下官不知。”
崔岷看著她:“平人醫工學醫不易,並無醫官教導。你雖用藥出格,但確有天賦,市井坐館時已能研製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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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你同為平人出身,惜你才華,不忍見明珠蒙塵。是以雖醫官院眾人反對,仍讓你做紅榜第一,望你將來仁心施術,以振平人聲望。”
陸曈:“大人抬愛,下官惶恐。”
崔岷頓了一頓,指尖搭在桌上紙卷邊緣,半晌才道:“九科卷面我都已看過,你似乎對研製新方頗有見解,十科卷下最後一問,皆有新方闡述。這很難得。”
太醫局九科卷面的最後一問,是年長醫官們特意出的難題,尋常醫士大多不會作答,唯有那些於醫道上格外精通、才華橫溢的天才,才會寫出答案。
譬如二十年前的那位平人醫工苗良方。
崔岷看著陸曈,話鋒一轉:“我曾試過你的這些醫方,各有見解,實屬奇效。但有一方,我也不甚了解,所以找你親自解惑——”
他把考卷往陸曈面前一推。
那是大方脈的考卷。
而最後一問,赫然寫著病人疾症,乃視誤妄見,知覺錯亂之症。
陸曈一怔。
崔岷仔細盯著她眼睛,不放過她每一絲神情變化。
太醫局椿試題,大方脈科最後一問,是他寫的。
多年前,他被太師府請至府中為戚玉台行診,雖最後戚玉台恢復神智,但崔岷總覺不安。
癲疾治標不治本,若將來戚玉台再度複發,不知先前行診之法可還有效。
於是他留了個心眼,每年太醫局椿試的大方脈科後,以戚玉台之疾症為本稍改分寸,試圖在考生答案中尋得靈感。
令人失望的是,天才難得,椿試中能答上最後一問的寥寥無幾,縱然答上,其方子細看也不能深究,錯漏百出。
他原本已忘記這回事,前幾日從戚家行診歸來時,窮途末路之時,卻突然記起,今年太醫局椿試中,有一人是寫完了十副方子,甚至連驗狀科都新寫了一方驗看之法。
他差人去做了幾副,效用雖算不得立竿見影,但也並非全無用處。正因如此,他才看出陸曈或有幾分真本領,不惜得罪董家也要留下這個平人醫工。
大方脈下的那方子,他沒來得及細看,畢竟戚玉台上回發病,也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思及此,崔岷便連夜去醫案庫,找到了陸曈的考卷。
最後一問,果然是治病新方。
猶如暗室逢燈,他拿著那副新方,猶如得到全部希望,先認真仔細確認新方無害,又在旁人身上試驗幾日,最終少量用在戚玉台身上。
果有效用。
雖不至立刻恢復神智清醒,但戚玉台明顯不如前段日子癲躁,不再出現幻覺錯亂,只是仍然驚悸難安,昏昏蒙蒙,不辨周遭人。
這方子有用。
但並不完美,似乎還缺了點什麽,才能徹底治好眼下戚玉台的癲疾。
崔岷自己也曾試著改進方子,將方子周全得更好。可惜在製藥房中苦熬數日,熬出白發,卻仍不得要領。
他想不出來。
無奈之下,崔岷只能尋到陸曈頭上。
陸曈能想出這副方子,或許也能改進這副方子。
“陸醫官,”他指著藥方,“麥門冬、遠志、丹參、知母……此方安魂魄,止驚悸。但若病人除此之外,惘然如狂癡,煩邪驚怕,言無準憑,此藥方似乎藥效淺薄,或許使妄言妄見之症減輕,但神不守舍、心膽被驚之狀猶在,如何改進?”
陸曈猶豫一下,疑惑開口:“院使,這是在吏目考核?”
新進醫官使年終將會吏目考核,將來層層選拔,或可升為入內禦醫,為皇室行診。
崔岷微微一笑:“只是與你探討醫理。”
他道:“醫道無老少,你與我此刻並非上下級,同為醫者而已。我想聽聽你的見解。”
陸曈垂首。
想了一會兒,她開口:“回院使,椿試考場答題時間短暫,此方乃匆匆寫下,的確多有不妥。其實出考場後,下官細細思索一番,的確寫得淺薄了些。”
話至此處,欲言又止。
崔岷鼓勵地望著她:“但說無妨。”
“狂惑瘋癲之症,病由並非一種。或少有心疾,生來有恙;或風邪入血,驚悸入親;又或情志變化,刺激過度。不知院使說的是哪一種?”
崔岷思量一下:“若是情志變化,刺激過度呢?”
“屬於外因,可治。”
“如何治?”
陸曈想了想,斟酌了一下語句,“驚悸狂惑,有火有痰。下官鬥膽妄語,若在先前考卷所寫藥方中,加入白及、胡麻、淡竹瀝、黃柏、柏實、血竭……”她一連說了許多,“再輔以金針刺入,病人心膽被驚之症,或許將會減輕許多。”
言畢,室內一片寂靜。
窗外炎熱,伏日大暑流金。
女子站在桌前,衣裙整潔,言談清爽,不似苦熬多日狼狽,年輕與他判若兩人。
崔岷靜靜望著她,籠在袖中指節漸漸發白。
他尋陸曈來,本只是為了詢問陸曈藥方不妥,她若能說出一些有助於他的想法,便已是意外之喜。
但沒料到,陸曈在這樣短的時間裡,竟能脫口而出新的藥方。
這本是一件好事,至少可解眼下他被太師府施壓燃眉之急,然而此刻心中卻無一絲喜悅。
彷彿在這一刻清晰意識到,自己與他人天塹般區別。
又一個天才。
眼前女子不過十七歲,而他年長她數十載有余。若說紀珣少年天才,皆因他出身優越,自小習隨醫儒,閱遍醫籍,有家世支撐,可眼前人憑什麽?
她明明與他一樣,只是個平人醫工。
不甘、憤怒、妒忌。
指尖深嵌掌心,崔岷面上卻浮起一絲欣慰笑意。
“原來如此。陸醫官,果然見解獨到。”他說。
“大人,”陸曈遲疑一下,“下官此方,並未經過驗證,只是根據疾症胡亂猜測寫下,並不確定。若要行此藥方,須得驗看藥效方可。”
崔岷點頭:“我知道。但你所言,已與我啟發不小。”
“大人盛讚,下官實不敢當。”
崔岷淡淡一笑,把桌上考卷收起,適才看向她溫聲詢問:“先前事務冗雜,沒來得及問陸醫官,傷可好得如何?”
陸曈一頓,低著的頭埋得更低,聲音溫和:“已大致痊愈,多謝院使掛懷。”
崔岷微微眯起眼睛。
自打黃茅崗一行後,陸曈再回醫官院,似乎安分不少,主動辭去金顯榮那頭差事,日日在書庫中整理醫籍,翻看醫書。
連外出都很少。
到底是平人出身,雖有紀珣之醫術,卻無紀家之家底。
仍要戰戰兢兢,小心行事。
這就是平人的命。
他心中泛起輕蔑,那輕蔑也像是自嘲,只微微歎息一聲,看著她目色憐憫。
“委屈你了,陸醫官。”
……
陸曈離開崔岷靜室,穿過長廊回宿院。
小院綠竹紅桃芬芳掩映,縱然伏日,炎風也格外清爽。
待回到屋,一推門,就見林丹青站在桌子上,手拿一根晾曬衣服的竹竿四處亂戳,屋內一片狼藉。
腳步一頓,陸曈問:“你這是做什麽?”
林丹青扭頭看向她,把竹竿往地上一插:“陸妹妹,你來得正好,這屋裡鬧鼠災了!”
“鼠災?”
“是啊,我一早起來,見牀下溜過去這麽大一只灰老鼠,”她比劃一下,“有貓崽子那麽大,又在牆下發現個鼠洞。”
“前幾日我還同你說,院裡堂廳有老鼠,今日就到咱們屋!零零碎碎在牀下掃了好多瓜子殼兒,髒死了!我今日非逮著那臭老鼠不可!”
陸曈走進屋,彎腰把地上翻倒的凳子扶好,道:“何必大動乾戈,做點老鼠藥吧。”
林丹青一愣:“什麽?”
“陰溝裡老鼠難抓,何必弄髒你的手。不如做味老鼠藥摻進餌料。”
“不怕他偷,就怕他不偷。”
林丹青呆了片刻,一拍巴掌:“你說的對!”
“人都說老鼠賊精賊精的,要真抓還不好抓,不如撒點耗子藥管事。”她跳下桌子,把竹竿往牆角一靠,“我這就去做藥,今天必須毒死這小混帳。”
醫官院屋中沒有冰塊,不比崔岷靜室涼爽,陸曈在窗前坐下,伸手扶住前額,似是有些疲倦。
林丹青看她一眼:“屋裡真熱,你先歇會兒,喝點水。”
陸曈“嗯”了一聲。
林丹青飛一般地出門去了,屋中恢復寂靜。
陸曈的臉仍埋在掌心。
過了一會兒,有低低笑聲從指縫溢出。
像是遇到了極為有趣之事,她笑得肩膀發抖。
許久,她才抬頭。
眸中還帶著殘存笑意,女子目光亮得駭人。
原來,精明的老鼠犯起蠢來,也同樣可笑。
她原來還犯愁如何接近這只偷竊的老鼠,沒想到,他會自己送上門來。
這真是……
太好了。
……
傍晚漸漸起了風。
院中叢叢薔薇大朵大朵盛開,花匠正修建枝叢。
裴雲姝抱著寶珠,正坐在院中納涼。
裴雲暎過來時,正聽見花圃前芳姿對花匠叮囑:“泥下打理清爽些,前些日子府裡都有老鼠了。”
他一笑:“怎麽有老鼠?”
裴雲姝瞧見他來,也是高興,只道:“天熱嘛,前幾日是有,不過瓊影尋了只花貓來養著,這幾日已好多了。”
裴雲暎點頭,抱過寶珠,寶珠如今已認得人,見他來了,“咯咯”笑著張開手,摟住他脖子。
“用過飯沒有?”裴雲姝讓瓊影拿點心給他,一面打著扇,“輪值回來又沒好好吃飯吧,我瞧著你是瘦了些。”
“你這話傳到皇城,旁人還以為姐姐在譴責殿前司克扣飯食。”裴雲暎不以為意。
裴雲姝瞪他一眼,看芳姿端了一碗木樨湯,一碟貴妃紅放到裴雲暎跟前,複又笑起來:“不過,你這回尋的這個點心師傅還不錯。”
前些日子,裴雲暎從外頭請了位點心師傅回來。
這位師傅原先是在清河街食鼎軒做糕點的,裴雲姝其實不愛吃甜糕,覺得倒也不必花冤枉錢,但裴雲暎說日後寶珠長大,小姑娘家總愛吃甜食,遂留了下來。
雖然裴雲姝自己不貪甜,卻也不得不承認這位師傅的手藝的確很高。
她道:“你平日在皇城走動,得空給陸大夫也送一籃糕點過去,上回她來,我見她挺愛吃甜食。”
裴雲暎笑了笑,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
他這副模樣看著就讓人來氣,裴雲姝拍他一下,“別以為我不知道,先前黃茅崗的事。那流言都傳到我跟前來了,你和我說說,你和陸大夫究竟是什麽關系?”
裴雲暎只顧拿手中絲絛逗寶珠,笑道:“朋友。”
“少語焉不詳。”裴雲姝瞪他,“你什麽性子我不知道,這裡頭分明就不對。哪有這樣的朋友。”
他歎息,語氣無奈:“清清白白的關系,被你說得有些見不得人了。”
“混帳!”裴雲姝佯作打他,被他抱著寶珠一旋身躲開了。
“我懶得與你說,”裴雲姝指著他,“下月初七,我生辰,不管你用什麽辦法,把陸大夫給我請來。”
“姐姐,”裴雲暎眉頭一皺:“初七可是七夕。”
“我當然知道是七夕!”裴雲姝端起木樨湯飲了一口,恨鐵不成鋼道:“你懂什麽。”
七夕之日,情人相聚。
自家弟弟死鴨子嘴硬不肯承認,可皇城之中,多得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競爭實在不小。
雖然裴雲暎長得不錯,可烈女畢竟怕纏郎。
更何況,陸曈還有個未婚夫,雖然不知是真是假。
她不過是想幫弟弟努力爭取一把。
真是急死太監!
“笨哪。”
她搖頭,望著把寶珠托在花架上逗笑的年輕人,重重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