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就在少年要將手中玉璽奮力投向海潮之時,一個聲音忽在他身後響了起來:“一別三年,小皇上你可還好?王錦給小皇上叩頭了。”
少年的手頓住,慢慢地回頭。
一個人影從夜色的昏暗裡現身,鉤鼻長臉,青衣小帽,再尋常不過的一身打扮,口裡說著叩頭,卻不過虛虛躬了躬身,表情似笑非笑,雙目在月下閃閃發亮,泛著毒蛇般的冰冷光芒,夜色之下,更是令人望而生畏。
少年神情微微一變,肩膀才一動,那人又道:“小皇上,你要是敢跳海,或是砸你手裡的東西,甄家的那個小姑娘,下場會比金家人不知道慘上多少。我的那些手段,你應是知道的。”
他的語調陰惻惻的,叫人不寒而慄。
少年的身形定住了。
王錦向來陰沉不外露,但此刻,看著面前少年凝住了的背影,依然還是壓制不住心底湧出的狂喜,目光愈發閃閃。
“小皇上若老老實實這就跟我回去,我保證不會為難你,更可對天起誓,不動甄家人半根指頭,如有違背,天誅地滅!說起來,甄家人這回也是立了大功的,當上報皇上予以嘉獎。若不是甄家那小姑娘,小皇上你如今恐怕已經沒了。”
若這少年,曾經的少帝蕭彧就那樣被金家人丟下大海葬身魚腹,今上固然是少了一個心腹之患,但這面令天禧帝夢寐以求的傳國玉璽,又如何能得以重見天日?
誰能想的到,它竟然被蕭彧藏在了這種地方?
蕭彧慢慢地轉身,和王錦面對著面。
“小皇上,你不會想到,這一切都是我王錦設的一個局吧?”
這次的計策,實在令他自己也感到滿意,忍不住目露微微得色。
“小皇上,你很聰明,當年被你僥倖逃脫之後,竟藏身到了泉州這種地方。嶺南本就天高皇帝遠,泉州更是魚龍混雜,想要找到一個存心把自己藏起來的人,確實猶如海底撈針。但你還是小看了我。這幾年間,為了找到你,我派了無數的人出去,他們扮作水手,苦力,查遍南方所有你可能匿身的地方,皇天不負,終於上個月,讓我得知曾有人在泉州金家船塢裡見到過與你形貌相似的一個少年啞巴,於是我親自趕了過來,沒費多少力氣,就得知你於瀕死之際被甄家收留的消息。我原本早可以帶走你的,但那時,我不確定你就是小皇上,畢竟,這幾年間,你的模樣還是有所改變,且你裝傻裝的也極像,差點連我也被騙了過去。我更知道,假使你就是小皇上,被這麼帶走的話,人是有了,但這寶璽……”
他看了眼少年手中的物件,忍不住吞了口唾液——如同看到榮華富貴就在前方向他招手。
“……大約很難能從你嘴裡順利問出。所以我設了一個局,故意放出查找無籍少年的消息,再拿金家開刀,果然,你被驚動,悄悄離開。離開之前,你自然不會忘記你的這面寶璽。”
“小皇上,你很聰明,但畢竟嫩了點,這不怪你……”
他緊緊地盯著那塊在月色下瑩瑩生光的東西,朝著少年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伸出手哄道:“小皇上,把它給我吧!皇上畢竟是你的親叔叔,你隨我回去了,不過就是做不成皇帝而已。這幾年你藏身於污垢之下,想必受了不少苦楚,當也知道,這天下比你倒楣的人多了去了。你回去了,當個太平王爺,安安穩穩地過完下半輩子,有什麼不好?”
蕭彧沉默片刻,忽嗤笑了一聲:“難為我那位二皇叔了。雖當了皇帝,這幾年每逢祭天大典,想必心裡總覺底氣不夠吧?罷了,我這條命,本在幾個月前,就已是被老天收走的。連皇位都被他拿去了,何必還抱著這東西不放?他想要,給他就是了!”
他將玉璽朝著王錦丟來,寶璽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王錦狂喜,縱身一把抓住,收入了隨身背囊,又道:“小皇上,你也隨我走吧。我保證,只要你不逃,我絕不為難你。”
蕭彧冷冷一笑,手腕一轉,手中已多了一把匕首,月光之下,匕刃閃閃,冰芒雪寒。
王錦一怔。蕭彧神情瞬間轉為傲寒:“與人刃我,寧自刃!我死之後,你割我人頭帶去,二皇叔想必也就放心了。泉州甄家與我,半點干係也無。日月昭昭,天地神明。我死之後,你若違背方才誓言,必不得善終!”
他曾貴為天子,坐擁四海,而今墮入塵泥,終日與卑踐為伍,但這一刻,雙目湛湛,令王錦也心生畏縮,竟不敢直視,慢慢低下了頭。
蕭彧轉過身,面向極北遙不可及的無窮漆黑長空,神情莊重,行三叩九拜之禮,旋即起身,站的筆直。
月光下的少年面孔,雋逸孤清,眉目決絕。
他閉目,仰首向著頭頂星空,伴隨一道寒光,匕首揮向自己咽喉,眼見就要血濺三尺,便在此刻,傳來一道隨風之聲:“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王錦,如今你是四品鎮撫,錦衣衛裡紅人,但我若我沒記錯,你是天禧十年丁亥科武舉第三十六名,當年只取三十五人,你本名落孫山,先帝聽聞你素有孝名,不忍留老母一人在鄉,遂帶母入京趕考,盤纏用盡,母子宿於橋洞度日。你于集市乞得一冷炙,自己忍饑,奔回先奉老母。先帝被你孝行所動,破格錄取,添你名于文榜之末,這才有了你的官途之始。先帝於你,先有君恩,後有師恩,時移世易,如今順安王為帝,你不念先帝之恩,也算是情有可原,但你為了一己榮華,如此逼迫先帝骨血!”
“王錦,你不畏於天?你不愧於人?”
四周黑魆魆一片,海潮洶湧嘶鳴,夜風疾勁吹過,這聲音一字一句,隨風入耳,蕭彧和王錦一同聽到,兩人無不震動。
蕭彧睜開眼睛,循聲回頭,見不知何時起,數丈之外的海堤之畔,竟立了一個男子,那男子一身夜衣,倘若不細看,身影幾乎和這黑夜融成一體。
“你是何人?”
王錦拔刀,厲聲喝道。
那人置若罔聞,只朝蕭彧大步走來,最後停在了他的面前,將他擋在自己的身後。
他轉過臉,朝睜大眼睛望著自己的蕭彧道:“一別多年,皇上可還記得我?當年我離京時,你還是太子,記得才六七歲大而已,我教你讀的最後一篇文章,便是左傳王孫滿對楚子,我記得當時,你還沒來得及交上你的讀書劄記。”
他的聲音溫和,語調不疾不徐,月光照出了一張年輕男子的英逸面孔。
蕭彧猛地睜大眼睛,失聲道:“少傅!你是裴少傅!”
那男子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正是。裴右安來遲,讓皇上吃苦了。”
就在這一刹那,少年的眼中迸出了無限的激動和光芒。
他三歲被立為太子,四歲進學,啟蒙之後,他的父皇天禧皇帝為他選定了幾位老師,其中他最喜歡的那位,便是時年不過十四歲的裴右安。
“少傅,這些年你都去了哪裡……那篇劄記,我當時寫好了,等著你來,你卻一直沒有來替我看……後來我登基了,曾四處尋你,卻始終不得你的消息。我以為你已經……”
他朝裴右安奔了過去,聲已然微微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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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右安輕輕拍了拍他,以示安撫。
“裴右安?裴右安!真的是你?你怎會在此?”
王錦終於認出了他,雙目死死盯著,怪聲叫了兩句,滿面的震驚:“你好大的膽子!今上已登基三載,海晏河清,滿朝皆舉,難道你想公然抗命?識時務者為俊傑。只要你投效皇上,以你的才能,皇上必會重用於你。你若執迷不悟,你就不怕我回去了上稟皇上,牽連到你裴家之人?”
裴右安道:“你覺得今夜我還會讓你活著走掉嗎?”
他的聲音依舊平緩,但語調裡的森冷之意,卻是呼之欲出。
王錦一愣,打量了他一眼,隨即冷笑:“裴右安,你未免過於狂妄了些。我知道你小時為強身健體,曾師從劍術大師,也跟衛國公上過沙場,但就憑你,想殺我,恐怕還是做夢。”
裴右安微微一笑,注視著他:“誰說殺人必須自己動手?”
王錦臉色微變,環顧了下四周,打了聲尖銳的呼哨。
呼哨聲過,四周卻沒有動靜,耳畔依然只聞海潮風聲。
“不必看了。你的手下都已經死了。”裴右安道。
王錦咬牙,拔刀朝著裴右安疾步而來,身形迅猛如鷹,轉眼到了近前,距離不過幾步路時,忽然又一個人影朝這裡快速奔來,風中聽他大笑道:“大公子說的沒錯!王錦,你帶來的那些爪牙,都已經被我的兄弟幹掉了!”
這人身材雄偉,聲音渾厚,聽起來似是個中年人,臉上罩著一張面具,月光下泛著微微銅色,只露出兩只眼睛,模樣看起來有些古怪,一轉眼,就奔到了近前。
王錦再次吃了一驚:“金面龍王?”
金面龍王是近幾年在南洋一帶迅速崛起的一個著名海盜頭子,聚眾占島,在海上勢力極大。但和那些動輒劫殺,令海上之人咬牙切齒又聞風變色的海盜不同,金面龍王只向通過自己掌管航道的商船收取保護費,一旦納入了保護,必定保證商船平安。與其冒著繞道行走被別的海盜打劫喪命的風險,船主反而樂意向金面龍王交納保護費,以求來往順利。官府對他無可奈何。因他從不以真面目示人,戴一副黃銅面具,故海上之人稱他金面龍王。
那人笑道:“你也知道我?殺你這種人,何須大公子出手?我來就是了。”
王錦咬牙切齒,拔刀而上,一陣纏鬥,只聽一聲慘叫,那只握刀的手竟被生生砍下,斷手連著刀身飛了出去。
王錦痛苦倒地,抱著自己那只噴湧鮮血的斷手,雙目圓睜,死死地盯著裴右安,目中滿是不甘和怨毒。
裴右安蹲到他面前,將那面被他納入背囊的玉璽取了出來,擦去上面沾染的血跡,托於掌心,對月端詳了片刻,隨即起身,對著金面龍王道:“董叔,給他一個痛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