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
魏劭在東郡停留了數日。
直到雷炎尋了過來,說軍師在洛陽等不到君侯如期歸來,先前也知君侯親自送女君回東郡,是以派人來詢歸期。
天黑下來,小喬回房,看到魏劭仰面躺在床上,腓腓安靜地趴於父親的胸膛,小腦袋緊緊頂著父親的下巴頦,小手小腳掛在父親的胸腹上。
魏劭也閉著眼睛,手掌輕輕搭於腓腓的後背,彷彿同樣睡了過去。
白天一家三口便服外出遊玩,腓腓又笑又鬧,一日下來應是累了,方才替腓腓洗了個澡,留他父女在房裡,她出去和丁夫人春娘一道準備魏劭一行人明日上路要帶的干糧衣物等物,方收拾妥當,回房見父女二人竟就這樣睡了過去。
小喬輕手輕腳地靠近,這才看到腓腓睡夢中微微張著小嘴,嘴角掛下了一絲口水,口水已滴到魏劭的衣襟,將他衣襟打濕了,弄出了一團濕噠噠的痕跡。
小喬想將腓腓抱走,魏劭卻忽的睜開眼睛,直起脖子微微抬頭,望了眼趴自己胸膛上熟睡的腓腓,朝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小喬一怔,這才知他未睡著,只是大約怕吵醒女兒,這才一直這樣躺著不動的。搖了搖頭,彎腰將腓腓輕輕地抱起,送到隨自己跟了進來的春娘的臂彎裡。
春娘抱著腓腓出去安歇。她轉頭,見魏劭還臥在那裡,看著自己,便走過去坐到他邊上,拿了塊手帕,替他擦了擦衣襟上的口水痕跡,輕聲道:“明日上路的東西和乾糧,都替你預備好了。一早要上路,早些歇了吧。”
魏劭唔了一聲,握住了她的手。
夜深了。
外頭不知何時,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夜雨。
已是深秋,今歲的氣候卻有些反常,此刻天邊,竟還隱隱傳來打雷的聲音。
房裡燭火亮著,摟著自己的,是丈夫堅實的臂膀。
小喬在隱隱的雷聲裡,往丈夫懷裡又鑽了鑽,尋了個舒適的體位,將面龐貼著他火熱的胸膛閉目而眠時,忽聽他在自己耳畔道:“蠻蠻,有件事,我一直想知道。只是你從前總不與我說全。明日我便走了,我想你告訴我。”
“嗯?”
小喬已經有些困了,閉著眼睛,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
“我曾兩次聽你在我面前提及你的夢魘。我想知道,你的夢魘到底為何?”
小喬睜開眼睛。
魏劭似乎一直沒有睡著,正微微低頭,漆黑雙眸注視著她。
“我第一回得知你的夢魘,是那次我發兵兗州,你趕來的時候告訴我,你是因了一個噩夢,這才一直防備於我。你說在你的噩夢裡,我因仇恨,滅了你喬家。第二回,是我親眼見到你被夢魘所鎮,哭泣以致於無法醒來。我喚醒你後,你說一個身穿龍袍的男子執劍殺你。”
他頓了一瞬,似在回憶當時的情景。
“蠻蠻,這應當不是你夢魘裡的全部。我想知道全部。你告訴我,不要再有任何的隱瞞,可好?”
“那個穿龍袍要殺你的男子是誰?”
“是我嗎?”
他一連問了三聲。
小喬凝視著他,起先一語不發,終於,慢慢地搖了搖頭。
“不是你。”
“那麼是誰?”
小喬咬了咬唇,陷入了沉默。
“怎麼回事?我要你都告訴我!”
小喬閉上了眼睛。
唇忽然一重,他貼了上來,吻了她片刻,鬆開她後,唇移到了她的耳畔。
“蠻蠻,我總有一種感覺,你陷入那個夢魘太深,以致於不能自拔。否則你從前絕不至於對我防備到了那般的地步。你告訴我,不要有任何的隱瞞,更無須任何的顧慮。”
“我要你全部說出來!那個人,到底是誰?”
小喬眼皮子輕輕一顫,慢慢睜開眼睛,對上他的兩道目光。
遲疑了下,終於鼓起勇氣,輕聲地道:“是劉琰。”
魏劭的眼睛,微微瞇了一瞇,掠過一道暗影,摟著她的臂膀收了收,將她與自己貼的更緊。
“告訴我一切。”
小喬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夫君你真的要聽?你不後悔?”
“說!”只這麼一個字。
小喬凝視著他,終於慢慢地開口:“很早以前,也不知為何,我便反复地做一個夢。夢境清晰而連貫,每次當我醒來,我都有一種感覺,一切並不是虛幻,而是我在夢中,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了我前世的經歷……便如你說的,我被深深地困擾,根本無法自拔……”
“在我夢到的那個前世裡,魏喬兩家也結了姻親,但嫁你的,並不是我,而是我的阿姐。阿姐嫁你後,一直不得你的歡心,你厭惡冷落了她一世,只有祖母待她貼心,不幸的是,祖母在她嫁入魏家的當年便離世了……”
魏劭吃驚,眉頭一動,彷彿想說什麼,又忍住了。
“從此我阿姐無依無靠,孤獨終老。在我的夢裡,你納了蘇女,後來當了皇帝。那數年間,我喬家人已先後死於你手,最後只剩阿弟。在你稱帝后不久,我阿姐於病困孤獨中死去,隨後你便立蘇女為後……”
小喬講述的時候,語調平靜。
但是魏劭的神色卻變的異常難看,定定地望著她,目光中,滿是深深的不可置信和濃重無比的厭惡之色。
“說說你自己。你呢,你便嫁了劉琰?”
半晌,他彷彿終於艱難地壓下了情緒,問道,聲音緊繃,彷彿一根一扯便要斷裂的弦。
“是。”
小喬點頭。
“我照婚約嫁了劉琰。後來漢室破,他也如現世一樣,被一群遺臣擁為小朝廷的後帝,我也隨他為後,只是沒多久,他便被你追擊圍城。我阿弟為了護我逃生死去。在你就要攻破城池的最後時刻,劉琰於絕望中殺他后宮,我起誓和他同生共死,他便殺了我,一劍刺入我的心口……”
小喬閉了閉目,復又張開。
“這便是我做的前世的夢的最後一幕了。也是這一幕,從此在我夢境裡,反復不停地出現,令我根本無法擺脫。”
她說完,望著魏劭。
魏劭的那隻手,不自覺地緊緊捏著她的胳膊,越捏越緊,緊的她感到了疼痛。
他的額頭兩畔爬著的青筋,也似蚓般微微暴起,陰鷙目光盯了她許久。
“故而你寢食難安,從此便視我為毒蛇?”
他似是終於意識到自己捏痛了她,帶了些倉促地鬆手,卻又這般,慢慢地問。
小喬輕輕嘆息了一聲。
“那時我還未見過你的面。即便在夢裡,也從未曾和你面對面過……”
她抬起手,溫暖的指尖沿他線條變得僵硬的面龐輕柔地遊走,似在安撫著他的情緒。
魏劭神色終於有所放鬆。
“只是這個夢境,太過真實了,我無法不受它的影響,但是我卻誰也不能說,我只能埋在心裡,期盼它只是一個夢而已。直到那年,任城周群興兵來攻伐兗州,在我伯父做出要將阿姐嫁你,企圖以這種方式來求好於你的時候,我才真正地意識到,我的那個夢境,它或許是真的。”
“因為和我夢中情境相似的事,它眼看竟就要發生了。”
“我害怕,我知道我必須阻止事情照我夢中的情景延續下去。是故當時我大費周折,終於鼓動我阿姐和比彘離家。當時我原本以為沒了阿姐,結不成婚姻,伯父便能納我父親之策求聯兵來共抗周群了,但沒有想到,伯父懦弱不可救藥,竟又想出毀我與劉琰婚約,讓我代替阿姐嫁你的法子。當時騎虎難下,便是這般陰差陽錯,我入了你魏家的門,和夫君你結成了夫婦。 ”
“夫君你應還記得,我嫁你的第一年,鹿驪大會後 祖母病倒,你恰又要去并州打仗,你臨行前,我百般挽留你。其實我便是怕祖母會像我夢中所知的那樣出事。所幸後來祖母逢凶化吉。也是這件事後,令我看到了扭轉夢讖的希望。只是,那個夢讖給我帶來的陰影太過深重了,我依舊不敢放鬆,這才有了後來引出你極大憤怒的我勸我父親強兵之事……”
小喬的聲音,輕悄了下去。
“後來的事情,夫君你也都知道了……”
魏劭兩道目光,始終定定地落於她的面上。
帳中的光線忽黯淡下去。蠟炬燃盡了,燭火最後扑騰幾下,房里便陷入了一片昏暗。
“夫君……”
沉默半晌後,她喚了聲他。
“你那晚上曾對我言,你以娶我為幸。你卻不知,這輩子我能嫁你,於我來說,又何嘗不同樣是件幸事?”
黑暗中,魏劭一直沉默著。忽然將她緊緊地擁住,力氣大的,似要將她揉碎了嵌入他肉身裡,小喬感覺到了他心口在劇烈地跳動著。
她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
……
夜深沉,不知是幾更了。
轟隆隆——
遠處天際又滾過來一道雷聲。
小喬下意識地往身畔縮了一下,觸手卻是空的,帶了潮意的夜風彷彿從窗中湧了進來,一陣陣地撩動著帳幔。
她驀然睜開眼睛,藉著夜空裡恰一掠而過的那道藍色閃電,看見一個身影迎著夜風夜雨立在窗前,背影凝重無比。
小喬慢慢地坐了起來,撩開正被夜風湧動著的帳幔,走到魏劭的身後。
一陣夜雨被風捲進了窗牖,淅淅瀝瀝聲中,浸濕了窗台,也灑在了魏劭的身前。
他的衣衫半濕,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觸手處的皮膚冰涼一片,彷彿在水里浸泡過似的。
也不知這般立在這裡,已經多久了。
小喬從後抱著他,將面頰貼在了他寬厚的背上。
“蠻蠻,在你夢裡的那個前世,祖母如今原本已經沒了的?還是被蘇女所害?我卻不但被她蒙蔽,納她,還立了她為皇后?”
他忽道。嗓音有些飄忽,似夢遊中的一個人。
小喬沉默。
“你也不是我的妻,你嫁了劉琰,與我不過是陌路,和我唯一的關係,便是最後被我所迫,死在了他的劍下?”
魏劭慢慢地轉過身。面容隱沒在了夜的黑暗裡,看不到他此刻的神情。
只聽到沙啞無比的一把聲音,透出濃重的澀意。
小喬輕輕地嘆息了一聲,一雙玉臂纏上了他的脖頸,溫暖乾燥的身子,貼在了他冰冷潮濕的胸前,踮起足尖,將唇貼到他冰涼的帶著雨水的唇上,印了深深的一吻。
“夫君,我先前一直不說,就是不欲引你的無謂煩擾。就算那真的是前世,也都已經過去了,一場虛幻而已。如今的一切,才是真實……”
窗外又一道閃電掠過,照出兩人的面容。
魏劭沾著滿臉的雨水,臉孔白的瘆人,雙目幽幽,似放著藍光。
他藉著身後那道突如其來的短暫的光明閃電,緊緊地盯著小喬的面龐,忽雙手捧住了她的頭,用力地反吻她。
閃電的藍光迅速退去,房裡再次陷入了黑暗。
伴隨著頭頂相繼而來的轟轟雷聲,他用急躁到近乎粗魯的動作解了她的上衣,貪婪地親吻,急促地用掌心去撫摸她身上每一寸只屬於他魏劭的溫暖肌膚。
很快他冰冷潮濕的皮膚升起了溫度,血液沸騰。
他無法想像,自己會盲到何等地步,才會立了蘇女為後。
他更加無法想像,她竟嫁過劉琰,和自己曾為陌路,直到臨死,在她的心目裡,自己也不過是一個面目模糊的可怕的複仇者。
即便那隻是存在於一個她夢境裡的所謂前世,他也感到不能接受。
根本無法接受。
他被不甘、羞憤,以及一種深深的後怕所緊緊攫住,呼吸急促而粗濁,猛地將她放倒在了窗邊的一張案台上,扯開自己身上的羈絆,宛若一頭飢餓饕餮,朝她壓了下去。
他還未出他母親的百日熱孝,但這一刻,沒有什麼,是不能拋掉的了。
心裡只剩下了一個念頭,那就是他必須要佔有她,就在此刻。
只有佔有住她,實實在在地體會到她那具身子禁錮自己的真切之感,他才能說服自己,今晚那些他終於問了出來的事情,都只是她的一個夢魘而已!
“夫君——啊——”
小喬喉間溢出顫抖的嬌喚之聲,聲未歇,便被頭頂又滾過的一陣雷聲所掩蓋。
夜雨瀟瀟,風拍著開啟的窗戶,啪啪地擊打著潮濕的窗櫺,不時有閃電掠過漆黑夜空,不絕的雷聲中,魏劭近乎狂熱,奪她全身上下每一寸的肌膚,肆意反复佔有,令她吞吐自己,摧她心肝,食她血髓,入她心魂。
漫漫長夜,終至黎明,雷聲散去,雨水止歇,天際放晴。
小喬面頰泛紅,全身上下,佈滿了昨夜被丈夫虐愛過後的點點可憐印痕,筋疲力盡臥於枕上,沉睡不醒之時,被人強行喚醒。
她略微茫然地睜開眼睛,藉著屋裡的晨曦,才見魏劭不知何時已經起身了,穿戴整齊,腰懸長劍,精神奕奕,正在旁看著自己。
一下想了起來,忙撐著要起身,被他輕輕按回了枕上。
“蠻蠻,我這便走了,你不必送,安心在家。等我下次回來接你,天下必歸大燕之地,你是我魏劭的皇后,天下人真正的皇后。”
他俯身,帶著憐愛輕吻了下她的額,湊到她的耳畔說道。
聲雖低沉,卻一字一字,隱含力量。
161、
次年二月,椿寒依舊料峭。這日,隱隱濤聲之中,黃海之濱的一個無名小漁村口,倉皇逃入了一眾數十的人馬。
連年的戰亂,致使荒僻如此的一個漁村里也少見青壯,不過只餘下十數戶,皆老弱婦孺,面色焦黑,衣衫襤褸,驟見村口逃入了這一眾人馬,雖神情驚惶宛若喪家之犬,有歪戴梁帽不顧扶正的,有蓬頭散發、腳上靴子也掉了一只的,只看服色,卻顯是上等的高貴之人,中間還夾雜了一個面覆華麗黃金面罩的女人,落入村民眼中,未免奇形怪狀。
村民驚恐無比,呼兒喚女,四下散逃而去。
身後的追兵已經越來越近了,近的彷彿能聽到馬蹄落地和廝殺的聲音。一個官員模樣的人,忽從行進的馬背上跌落,梁冠骨碌碌滾到了路邊,他摔斷了腿,張皇呼救,卻無人理睬,一轉眼,數十人便從他面前如風般卷過,將他,也將他發出的驚恐呼救之聲給拋在了身後。
對面行來一個身背纜索,似剛從海邊而歸的老漁民。見到對面這一行人馬,老漁民轉身要逃,立刻被抓,士兵以刀脅迫,逼老漁民帶去泊船之處。
濤聲陣陣,帶著寒意的鹹腥海風也迎面湧來。
馬蹄陷入了灘塗之地,難以前行。劉琰一行人便下馬踏入泥塗,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地往泊了漁船的海邊倉皇而去,終於逃到船邊,眾人皆已赤腳,衣角沾滿泥巴,狼狽不堪,靴履盡數插在了身後那片泥濘的灘塗地裡,彷彿一只一只正朝天張開的黑色嘴巴,徒勞地□□、呼號。
正落潮時分,漁船被迅速推入海水,老漁民也被逼著一同上船掌擼。
只是漁船卻不夠大,容不下全部一行人。
劉琰、蘇娥皇、劉扇、被封大將軍的原陽都太守梁濟和他那個被劉琰立為皇后的女兒,以及最後的十來個士兵登船後,便再無落腳之地了。
王霸竇武鄧勳等人,早已經沒了平日老成持重的模樣,跣足棄冠,身上沾滿髒污,鬚髮面額,亦點點泥巴,全都跪在了海邊,面向漁船上的劉琰,有嚎啕大哭,也有不顧污泥沾面,磕頭送行的,亂成了一團。
便在此時,董成猛地推開了前頭擋住自己的竇武,淌著海水追上了漁船,奮力扒住船頭,一臉的涕淚:“陛下,勿棄我!容我上船!當初乃我忠心保你,助你上了帝位,今日你豈可這般棄我……”
漁船隨了退去的潮水剛剛下海,本就不穩,被他這樣扒住船頭奮力要爬上去,立刻左右搖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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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扇趴在佈滿了滑膩膩污痕的船頭,以腳拼命踩跺董成的手背,見董成咬牙拖著漁船就是不放,遂拔出身邊一個士兵的腰刀,朝著董成雙手便砍了下去。
慘叫聲中,董成一只手的手指被斷,掉落的瞬間,出於求生本能,另手胡亂一抓,抓住了劉扇的腳腕,劉扇站立不穩,竟被董成拖著,二人齊齊栽進了大海裡。
潮水陣陣,兩人迅速被捲著衝離了漁船,劉扇不識水性,掉落海中,一邊奮力踩踏掙脫死死拽住了自己的董成,一邊朝著漁船嘶聲呼救:“陛下,救我——”
話音未落,一個浪頭打來,將他蓋住,一轉眼,兩個人頭便消失在了海面之上。
劉琰立於船中,海風吹的他衣袍獵獵作響,他雙目定定地遙望著遠處追兵漸漸上來的方向,神情木然。
漁船在海邊那群遺臣的哭號聲中,隨著退去的潮水,漸漸消失在了視線裡。
……
第二天的傍晚,沒有任何補給的劉琰一行人,在老漁民的掌舵下,終於登上了一座小島。
這座小島有人居住的痕跡,海灘邊晾曬了一些破爛漁網,遠處隱隱可見幾座低矮茅棚的影子。
梁濟請劉琰稍息片刻,自己帶了兵丁去尋島民。
蘇娥皇一上岸,就趴在礁岩上不斷地嘔吐,面上那只蝶罩不慎掉落,被一陣浪花捲走。
蘇娥皇尖叫一聲,不顧正在卷湧的海浪,追了上去,終於從沙灘上搶回了面罩。
她渾身濕透的,臉色慘白,猶如一個死人,緊緊捉著已經有些變形的面罩,立刻便要戴回臉上。只是兩只手顫抖的厲害,戴了幾次,面罩都脫落而下。
最後終於叫她勉強戴了回去,她幾乎爬著手腳並用地上了岸,最後癱坐在一塊礁石的近旁,不住地喘息。
劉琰就在她近旁,面容憔悴,嘴唇乾裂的已經出了血,一動不動,彷彿一尊泥塑。
很快,梁濟回來了,手裡捧著一壺清水,奉給劉琰,說島上有幾十戶的居民,都是從前為了躲避戰亂從附近海邊漁村逃到島上聚居的漁民,方才已被士兵全部控制住了,請劉琰先去休息一夜,等預備好供給,換一條更大更安全些的船,明早再想法子逃的遠一些。
蘇娥皇掙扎著,從地上站了起來,道:“陛下,海道闊達,魏逆再手眼通天,等離了這近海海域,料他便也無可奈何!我們可以南下,等到了南方,養精蓄銳,有你漢室正統帝王的身份,何愁天下沒有忠臣!日後討逆,再殺回洛陽,將魏逆碎屍萬段,報仇雪恨!”
海風很大,她的聲音也被吹的帶了點不真實般的嗡嗡顫聲,但卻鏗鏘無比,連梁濟似也感覺到了她話語中的希望。
原本已頹然的精神竟也一振,看向了劉琰。
劉琰被梁後扶著,慢慢地從石頭上站了起來,朝著島嶼正中地勢最高的那片聚居地,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過去。
聚居地的一塊平地上,跪了幾十個衣衫襤褸的漁民,男女老少都有,用驚恐而困惑的目光,看著漸漸走來的劉琰蘇娥皇一行人。
劉琰鑽入一間最大的茅棚,一進去,便躺在那張鋪在地上的勉強算是牀的破爛席子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天漸漸地黑了下來。
茅棚外海風呼嘯,怪聲陣陣,似只只厲鬼在海島的上空往來巡遊不歇。
劉琰終於感到疲憊了。
他睡了過去,腳邊的地上伏睡梁後。
月光從茅棚頂的一個破洞裡照入,灑在梁後年輕姣好的面容上,也照出她眼角的一片殘餘淚痕。
忽然,睡夢中的劉琰猛地睜開眼睛,彈坐而起。
梁後被他驚醒,一骨碌爬了起來,撲到他身邊,道:“陛下你怎的了?”
劉琰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月光下樑後的面孔,漸漸露出迷離的神情。
梁後試探著又喚了他一聲,見他不應,盯著自己的目光愈發詭異,心裡發毛,慢慢地往後退去。
劉琰忽將她撲倒。
“……你是我劉琰的妻……說,你要與我生同衾,死同穴……”
梁妃雖為後,平日卻不大得他的親近。此刻落到了這樣的田地,感到他緊緊地抱著自己,伴隨著顫抖的含糊聲音,冰冷的嘴唇不住地落於自己的面頰上,心不禁砰砰地亂跳,慢慢閉上了眼睛,顫聲道:“陛下,我已是你的妻,必定與陛下生同衾,死同穴……”
劉琰更加瘋狂地親著她。
“朕知道你是被迫的!你是被你家人強行嫁與魏逆的……他們都該死,罪該萬死!但只要你回心轉意,朕便既往不咎,朕封你為後!”
劉琰的聲音,變得激動無比。
梁妃吃驚地睜開眼睛,道:“陛下,陛下,你說什麼?”
劉琰忽然僵住,終於慢慢地睜開眼睛,就著茅棚裡的一片白色月光,死死地盯著身下的劉妃。
梁妃再次感到害怕了,瑟縮了下,輕聲道:“陛下……方才你說我被家人強行嫁於魏逆……還說他們罪該萬死……我父親對你,一向忠心耿耿……求陛下明鑑……”
劉琰目光閃動,面龐肌肉抽搐,呼吸越來越渾濁,猛地抬手,掐住了她的脖頸。
梁妃透不出氣來,細弱的脖子在劉琰彷彿用盡了全身力氣的掐捏之下變形,兩腿亂蹬,掙扎卻是徒勞,很快雙眼發白,漸漸地,全身鬆軟了下去。
劉琰的手終於鬆開了那條細弱的脖頸。他從地上爬起來坐著,盯著梁妃翻白雙眼的那張臉,將她眼皮抹平,口裡喃喃地道:“蠻蠻你安心先去……日後我必追隨於你……”
他的神情,似哭似笑,似痛苦,又似充滿了快慰,呼哧呼哧,不住地喘著粗氣。
忽然,伴隨著茅棚外的海風,似傳來一陣隱隱的殺嘯之聲。
劉琰彷彿被針刺了一下,猛地從地上跳了起來,衝出那扇破門,看到梁濟迎面奔來,倉皇地高聲喊道:“陛下,不好了!魏逆大船追到了這裡,人已上岸!”
劉琰抬頭,看到白天自己登陸的海邊方向,此刻閃爍了一片跳躍的火杖之光,幾乎將整片海灘映成紅彤彤的顏色,彷彿不過轉眼之間,四面八方被這樣的火杖之光給包圍住了,星星點點,月光之下,無數個人影正朝中間的這塊高地奔湧而來。
殺聲四起,甚至壓過了橫穿海島的海風呼嘯之聲。
……
劉琰本應感到恐懼的,就和梁濟以及他身邊僅剩的那十來名死衛一樣。
但是此刻,他的心下卻只剩了一片茫然,以及冷冰的徹底絕望之感。
事實上,從去年底匈奴人偷襲漁陽無果之後,在他的心裡,其實便已經清楚了,遲早有一天,他會面臨這樣的境況。
只是沒有想到,這一天,來的會如此的快。
“快去!把島民都帶來!”
身後傳來蘇娥皇淒厲的一道聲音。梁濟一怔,隨即反應過來,立刻大聲下令。
為防島民趁夜作亂,天黑之前,那些人都已用繩子串捆了起來,很快,這些人就被士兵驅趕了過來,全部堆跪在了地上,哭號一片。
今夜月光大白,照的整個小島宛若雪夜,劉琰看到一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男人,在身畔數個將軍的簇擁之下,於白色月光和赤紅火芒交織出來的光芒裡朝著自己的方向,大步而來。
這一輩子,他最大,也最痛恨的仇敵,便是魏劭。
魏劭不但奪走了他的未婚妻,也奪了他的天下。
可笑的是,他竟從無機會面見仇敵。
直到這一刻,他終於知道了,這個在月光和火光中以勝利者的姿態正朝自己行來的人,便是他劉琰這輩子都無法擺脫的那個惡咒了。
他盯著那個越來越近,戰甲閃爍著熠熠紅光的男子,渾身一陣發冷,又一陣的滾燙,弁服下的身體也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了起來。
“殺——”
“殺——”
四面八方,混合了低沉海濤和嗚嗚夜風的高亢殺聲朝著島嶼中央的那塊高地湧來。
駕戰舟隨燕侯渡海追擊到此的軍士們無不熱血沸騰。
李典大將軍已和綠眸將軍會師,南北夾擊,徹底剿滅了陳天王,禍患南方幾乎長達一年,令民眾聞風喪膽的食人軍灰飛煙滅,與此同時,去年十二月,魏劭親率大軍,平豫州,令蓋照降,此後勢如破竹,銳不可擋,廬江宋陵、江夏劉筌等亦先後投降。
除了南方蠻夷,中原只剩漢中樂正和劉琰小朝廷這兩股政權了。
樂正兄弟內鬥,大樑指日可破,劉琰如今更是近在眼前,如同甕中之鱉。
滅劉琰,破大樑,從此以後,天下歸一,馬放南山,一個嶄新帝國將從廢墟上矗立而起,不用再苦於征戰槊血滿袖,如何不叫人滿懷期望,熱血沸騰?
“魏逆聽著!這些島民乃無辜民眾,陛下本也不欲為難,奈何你咄咄逼人!倘你軍士再靠近一步,我便殺光島民,與你決一死戰!”
梁濟用盡全力,朝著對面數十丈外的魏劭放聲喊話,話聲混著身後島民的哭泣求告之聲,隨風送了出去。
魏劭停了腳步。
號令官漸次遞令,很快,四周的喧殺之聲,安靜了下來。
“立刻讓出通道,送陛下上船——”
梁濟情緒激動,揮舞著手中長刀,繼續喊話。
雷炎從近旁一個步弓手處接了張鐵弓,拉滿怒弓,力透弓背,瞄准後,倏然射出了一支箭弩。
羽箭帶著穿裂空氣的嗚嗚之聲,朝著遠處高地上的那個人影射去,梁濟心口中箭,狂叫聲裡,倒地而亡。
“劉琰軍士聽令,我主公知爾等聽命於人,身不由己,此刻歸降,赦爾無罪!若再負隅頑抗,一併誅殺!”
雷炎充滿中氣的聲音傳來,不怒自威。
“歸降!”
“歸降!”
四方軍士亦整齊附和,聲若驚雷,震人耳鼓。
窮途末路,四面被圍,主將暴死於面前,最後僅剩的那十幾個衛兵,堅持到了此刻,意志徹底崩潰,在一聲聲的促降號令聲中,慢慢地後退,一人突然轉身,面向魏劭方向跪地,高舉手中兵器,剩餘紛紛效仿。
魏劭軍士歡呼四起,繼續朝著高地,慢慢圍攏而來。
蘇娥皇面龐扭曲,目光狂亂,忽奪過一個漁婦懷中正哇哇大哭的嬰兒,高高舉起,嘶聲喊道:“魏劭聽著,你再不放行,我便摔死這嬰兒!你就不怕這冤死亡靈惡報到你的孩兒身上?”
雷炎大怒,對著魏劭道:“這惡婦實在歹毒。末將先射死她再說!”
魏劭望著狀若瘋狂的蘇娥皇,慢慢地搖了搖頭。
忽此時,一旁立的僵硬筆直的劉琰似活了回來,厲聲道:“魏劭!你先奪我妻,又奪我天下,我與你勢不兩立!今日我亦自知,不敵於你,只是如此敗於你手,我非但不甘,更是不服!你不過藉著父祖的基業橫行天下。我卻有什麼?我雖出身皇室,從前並無半分倚仗,全憑了自己苦心經營!我恨蒼天不公!倘若我亦如你,有大好基業可以倚仗,我何至於一敗塗地到了今日地步?這些島民,我亦不願再為難他們!我可以放人,你可敢與我單獨決鬥一場?我若再不敵於你,死而無怨!”
蘇娥皇一驚,回頭怒罵:“劉琰,你這無用之人!你瘋了不成?你想死,莫拖累到我!”
劉琰恍若未聞,又吼道:“魏劭,你可敢應我的話?”
魏劭凝視了劉琰月光下的身影片刻,忽大笑:“有何不能應?”
他身旁的雷炎和水師都督無不吃驚,勸阻道:“劉琰不過一垂死 徒罷了!殺雞焉用宰牛刀,主公萬金之軀,不必應戰!”
魏劭擺了擺手,朗聲道:“眾將士聽令,我與劉琰決鬥,生死各安天命,我若敗於他手,他可自行離去,爾等不得阻攔!”
他說完,便手握長劍,邁步朝著月光下的一片空地大步而去。
劉琰亦執劍,在身後蘇娥皇的惡聲詛咒裡,朝著空地而去。
……
月光如水,濤聲拍岸。青鋒出鞘,劃出一道森冷劍芒。
劉琰大吼聲中,朝著對面的魏劭衝了過去。
這數年間,他除了苦心籌謀大事之計,更是臥薪嘗膽,刻苦習劍,與武士格鬥。
無數個深夜,他閉上眼睛,便會想起當日自己被陳瑞一桿長戟壓於雪地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劫走小喬狂笑揚長而去的一幕。
倘若當年的自己能有今日之能,那樣的恥辱一幕,決計不會再次上演。
而他面前這個男子給他帶來的羞辱和仇恨,更是遠勝於當年的陳瑞。
他雙目通紅,咬牙切齒,用盡全力,劍劍都是不顧性命的搏殺。
殺了他,即便自己和他同歸於盡,也是在所不惜。
然而,上天彷彿總是譏嘲諷刺他,即便到了最後一刻,也依然如此。
劉琰最後的瘋狂幻想,斷絕在了魏劭的劍下。
伴隨著一陣刺耳的金屬斷裂之聲,劉琰手中長劍被絞斷,劍身裂作三段,迸濺了出去,其中一段不偏不倚,插入了劉琰的左腿膝蓋。
劉琰閉了閉目,睜開眼睛,看到魏劭手執長劍,立於他的面前。
月光之下,他的雙目發著幽幽的寒光,忽然讓劉琰聯想到了索命無常。
劉琰的牙關,開始微微地戰栗。
就在片刻之前,那些支撐著他和魏劭決鬥的所有慷慨、悲涼、憤怒以及由此而來的勇氣,彷彿正在迅速地離他而去。
他不願表現出恐懼,但是這一刻,他卻實實在在,忽然又悔了。
或許蘇娥皇說的對,以島民性命為要挾,說不定他還能逃出去,日後有捲土重來的機會……
他的心裡,模模糊糊地閃過了這樣一個念頭。
但是這念頭還沒來得及成形,胸口一陣刺痛,魏劭手中的長劍,已經刺入了他的心口。
他能清楚地感覺到,那柄散發著死亡氣息的鋒利劍刃,刺破了他的衣裳,刺入了他的皮肉。
“蠻蠻是我劉琰的未婚妻……天下是我劉家的天下……”
他筆直地立著,臉色蒼白,從齒縫裡,一字一字地擠出顫抖的話音。
魏劭神情冷漠地望著他痛苦至扭曲的一張臉,劍刃準確地插入兩道肋骨中間,慢慢地刺向那坨被保護著的跳動心臟,一寸一寸,就在劍尖快要觸及驟然加快收縮的那坨血肉時,停了一停。
“劉琰。”
魏劭冰冷的聲音,飄入了劉琰的耳中。
“我不敢說我魏劭何德何能,比你更配的上蠻蠻,比你更有資格做這天下的皇帝。但有一件事,我是萬萬不會做的,那便是為了一己之利,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勾結匈奴,以漢人之地,結外族之好。”
“你雖自稱漢室帝王,只在我眼中,根本不算什麼。我之所以親自渡海追擊你於此,乃是不親手殺了你,我意難平!”
話音未落,他猛發力,劍刃深深刺入,透背而出。
劉琰只手緊緊摀住不斷往外冒血的胸口,雙目圓睜,唇微微翕動,身體劇烈顫抖。
魏劭拔劍,伴隨滾燙熱血隨著劍尖噴灑而出,劉琰大呼一聲,仰面倒地。
魏劭微微低頭,面不帶錶情,看著劉琰在地上痙攣的軀體。
直到那具軀體漸漸停止不動,他閉了閉目,方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睜開眼睛,視線投向癱坐在地上的蘇娥皇。
蘇娥皇蓬頭散發,裙擺上滿是污泥,她手中還緊緊持著那個啼哭不止的嬰兒,在魏劭無比陰冷的目光注視下,驚恐地放在地上,下意識爬著後退,退了幾步,掙扎從地上爬了起來,掉頭便跑,卻被身後的軍士擋住了去路。
她忽失聲痛哭,跪地朝著魏劭爬了過來,顫抖著伸出那只沾滿了污泥的手,抓住了他的腳腕。
“二郎!我知道錯了!從前怪我蒙了心肝,做出了豬狗不如的事……可是我做哪些,都是出於我對你的愛慕之心啊……二郎,從前你已對我施過重罰,求你看在從前的情分,饒了我吧——”
她仰頭望著魏劭,眼淚順著面頰從那張已經扭曲變形的黃金面具上不斷滾落。
魏劭慢慢俯身,手朝她面頰探去,忽將她那張面罩整個揭下,五指一捏,蝶罩在他掌中迅速變形,捏成了一團。
蘇娥皇尖叫一聲,慌忙以袖遮面。
魏劭面無表情地盯著她,攤開五指,金團噗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魏劭轉身,大步離去。
“諸位鄉民聽好,中原已平定,天下歸一,往後再不會有戰亂!你們若願回歸家鄉,可乘主公戰艦一道上岸!”
雷炎命軍士解開縛住島民的繩索,說道。
島民們起先不敢置信,很快面露激動,交頭接耳一陣,便紛紛衝著魏劭背影下跪,高聲感謝,相互攙扶著,趕回家中收拾家甚跟著上船離島,回歸家鄉。
……
小喬睡到半夜,忽然醒來,感到有些心緒不寧,彷彿發生了什麼事情一樣。
觸手,碰到了熟睡中的腓腓。
她朝女兒溫暖的柔軟身子靠了過去,將臉貼到了女兒的小腦袋畔。
鼻息裡充盈著女兒熟悉的氣味,她感到心情漸漸又安寧了回去。
再次閉上了眼睛。
魏劭應該很快就能回來了……
睡過去前,她的心裡生出了這樣的一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