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異域繡色
兄妹幾人一番商量,直到要落日了,雲懷誠也沒有離開,打算今夜便留在鎮上,待第二日再回陵陽城辦理諸事宜。
巧荷因偷東西被帶去官府的事情,也從彩絲閣傳到了隔壁的紅顏坊,不少人心中又氣又擔憂,怕只怕因為巧荷心思不正,讓雲姑娘誤會她們也會做出像巧荷那樣忘恩負義之事,將她們全部趕出去,但一日下來,瞧著雲莞對她們並無偏見,也不由得放心了些,只暗道,日後必定安心做事,絕不做巧荷那般背義負恩的事情。
而雲莞這一番作為,便是還有人敢有別的心思,此刻也當全都歇下去了。
雲珍兒和桃花都與雲莞誇讚水綠的繡工,而水綠也才剛剛來了一段時間,繡品便已讓鎮上的不少人誇讚不已,尤其受到一些上了年紀的富貴人家老夫人的喜愛。
昨日白日光顧著與雲懷誠說西甸國生意的事情,傍晚時分,雲莞又帶著從西甸國帶回來的幾個玉器上門去拜訪蕭家老太爺和老夫人,以及蕭定夫婦。
老人家念她,強留用了晚膳才讓蕭扶疏送她回家,而後晚間,又與家人說了日後做玉器買賣的事情,這一番忙活下來,別說雲莞能對從隨州帶回來的姑娘們如何了,便是連去瞧一眼水綠的繡品的時間都沒有了。
只能第二日再來瞧瞧。
她來的時候,時辰尚早,店裡幾乎還沒有客人光顧。
彼時,水綠正在做一副繡品,在一塊深色的布料上,以銀色的絲線秀出繁複的圖案。
與桃花擅長的繡逼真的花鳥圖案不一樣,水綠擅長繡出繁複的圖案,且圖案形態以對稱為主,精致精細,幾乎不見花鳥圖案,多以各樣的幾何圖案組合而成,方形、棱形、螺形、十字形、之字形等。
她的刺繡,布面無描圖,雲莞瞧了一會兒便發現了其中的關鍵,水綠是在數著布面上的經緯線挑繡而成圖案。
她繡得認真且飛快,針線伸展間,一小多漂亮的圖案便已初顯形態,可見技術非常嫻熟,說有十年功夫,都是不誇張的。
水綠做起刺繡,非常專心,連雲莞在她身後站了好一會兒她都沒有發覺,還是周圍的人眼神提醒水綠,水綠才茫然地轉回頭,待看到雲莞,驚訝了一瞬,趕緊站起來:“雲,雲姑娘。”
雲莞笑了笑,按著水綠的肩膀讓她坐下,“別這樣客氣緊張,我就來看看而已,從前不知道,現在才知道,原來水綠的刺繡功夫這樣深,讓我大開眼界。”
水綠面上不太好意思,“雲姑娘謬讚,我也就會這些。”
桃花在一旁道:“我便說水綠是個妙人,她的一些繡法,連我都沒有見過,這幾日倒是跟她學習了不少。”
水綠抿唇笑:“桃花這樣說可讓我好羞愧,分明是我在與你學習。”
雲莞好笑:“你們兩人也別推讓了,我瞧著倒是各有特色,各有千秋,難分伯仲。”
水綠與桃花聽此,相視而笑。
雲莞先前便見過水綠給的那一本關於刺繡的圖冊,上邊的圖案,異常精美,當時因著趕路,她只來得及粗粗翻看了一遍,便已被驚豔,來不及多問水綠何以有這樣的手藝,便得離開隨州。
今次再見水綠的刺繡,更為驚歎。
將水綠請至一旁坐下,雲莞道:“此前時間有些趕,我尚未問過水綠是哪裡人家,何以有這樣的精致的刺繡手藝。”
提及過往,父親一家狠心薄情,完全不過與十幾年的父女情分,水綠眼神微黯:“我是隨州陳家的女兒,父親乃隨州富商,祖上曾祖曾擔任過地方官員,陳家尚算富足權貴,我是家中庶女,排行第六。”
雲莞此前也了解過一些,水綠當是帶回來的這些姑娘當中,身份最是不一般的,可算來自大戶人家,因此,在談吐與膽氣上,乃當中的佼佼者,大概便也是這樣,她當日在富貴山莊,才敢在雲莞出現的時候,幫忙穩定人心,此後又聚集了一幫被家人拋棄或無處可去的女子尋求謀生之路。
“原來如此,陳家我倒曾聽說過。”雲莞點頭道。
水綠不由得想起當日被救回家,陳家將她趕出家門時所得知的真相。
她本已定親,對方是父親一心拉攏的人家,但因她被拐走兩個月,清白不在,陳家已決定讓幼妹代她出嫁,且婆家也嫌她沒了名聲,不肯再讓她進門。
她回去,只會讓一切都變得尷尬,最重要的是,因為她,可能會影響家中姐妹的名聲,於父親而言,或說於陳家而言,她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一個死去了的女兒,與一個清白不在的女兒對陳家更有利。
水綠想起往事,不禁心中悲痛:“如今水綠已是新生,與陳家再無關系,雲姑娘是我的恩人,水綠的命,便是雲姑娘的。”
雲莞啞然,不由失笑:“我要你的命做什麽,你當記住,你的命,永遠是你的,也只有你方能支配,決定自己要做什麽,而不是別人去支配,即便你覺得這個人,曾經幫助過你。”
水綠詫異地看著雲莞,雲莞不欲多說,道:“我見你的刺繡手法、圖案皆是這一帶少見的樣式,更像自成風格,尤其是那本繡法薈萃圖冊,更是鮮見。”
提及此,水綠眸色越發黯淡:“那是我娘傳給我的。”
雲莞稍頓,瞧著水綠此刻的神態,以及對陳家毫無留戀的樣子,大約明白了什麽,含笑道:“若是如此,你娘定是個十分聰慧之人。”
水綠回憶往事,臉上帶了些思念:“我娘最擅長的便是刺繡,我六歲便跟娘拿著針線學習刺繡,如今已十年過去,可惜,我尚學不到娘一生半成的功夫,娘便去了,記憶中,娘的刺繡功夫極好,龍鳳花草,蟲魚鳥獸娘都能繡,娘最擅長繡繁複的圖案。”
便也是這般,娘親的繡活獨一無二,再也找不出第二個的好,才讓祖母對她們母女憐惜幾分,庇佑幾分,也讓她的日子,過得比一般權貴府門裡的庶女的日子好一些。
可惜,娘在她十二歲的時候便去世了。
桃花聽聞過水綠的身世,心中便非常疼惜她,聞此輕歎了一聲,道:“水綠的手藝不俗,如今只是年少,假以時日,亦能有所成就的。”
“謝謝桃花姐姐,娘說,刺繡是她唯一能教給我的東西,女孩兒家,總要掌握一門手藝,將來才不會讓人看輕了去,我們母女別的不會做,便只會做繡活。”
一開始提及亡母的傷心散去,水綠說起刺繡的事情,便能侃侃而談:“娘親雖去得早,但卻教了我許多繡法,平繡、辮繡、結繡、纏繡、縐繡、貼花、抽花、打子、堆花等是多種功夫,我皆曉得,我最擅長的是挑花繡,便是方才雲姑娘瞧見的那樣。”
雲莞讚賞道:“繡法奇特,圖案豐富且新奇,我瞧著倒不太像我們陵陽城周邊州府的人慣會的手法。”
“雲姑娘有所不知,我娘親並非西江南岸六州人士,她原本是桂州人,那一本繡法薈萃圖集,乃是我外祖母傳給我娘親,我娘親再傳給我的。”水綠解釋道。
桂州,雲莞記憶之中,這是東瀾國最南部的一個州府,與南蒼國接壤。
“三代傳遞,可見是貴重之物,便這樣送給我?”
水綠急忙道:“水綠身無長物,便只有這份東西能送給雲姑娘,請雲姑娘一定收下。”
雲莞翻看了兩頁,瞧著水綠緊張的模樣,似乎害怕她拒絕一般,彎眸道:“既然如此,我便收下了,不過我不會刺繡,這本圖集,便當做我替你保管,你才是刺繡的人,想必對你的幫助更大。”
水綠聞言,張了張口,還要說什麽,雲莞卻道:“我先拿著翻幾日,後面再給你,到底做繡活的是你,這本書對你的益處更大。”
水綠聞言,感激道:“多謝雲姑娘。”
“都是自己人,便別再說謝不謝的話了。”雲莞含笑道。
雲莞與水綠一番交談下來,也明白了她這般手藝由來的緣由,想必水綠的母親,是個十分懂得刺繡的人,且文化風俗,自小的教誨,大約都與南蒼國有些相承之處,才在這刺繡的手法之中,顯出幾分異域風情。
但她卻也非常喜歡水綠手下那些華麗精美的圖案。
與時下的人們喜歡的淡雅的花鳥圖案不一般,繁複的幾何組合圖案,更顯神秘之美。
不僅是水綠,帶回來的,有十來個姑娘都懂得刺繡,她們長於隨州的鄉間,繡法大同小異,幾乎一脈相承。
雲莞查探了一番之後,其中一個姑娘跟她解釋:“雲姑娘,在我們那兒,這樣的繡法,叫做剪紙繡,先在紙張上剪出想要刺繡的圖案,再將圖案沾在布面上,再沿著剪紙繡出來。”
雲莞觀察過,這樣的繡法,圖案色彩豔麗,以動物、景物、花木組合為主,精巧繁複,顯出一種古樸之中的華麗,非其他的地方所能比及。
然而,不管是水綠的挑花繡還是其余人的剪紙繡,對於雲莞而言,都帶著一絲熟悉感。
她對刺繡了解不多,但也知道,在她曾經的時代,這是南方許多少數民族傳統的工藝,藝術價值非常高。
而如今的南蒼國服飾,恰好於此相類:色彩豔麗,圖案繁複華麗。
與東瀾國崇尚的簡淡溫雅相差甚大。
一通看下來,她也對這些姑娘們的手藝,有了一定的了解,只讓她們安心在彩絲閣做事,有她這一番話,這些姑娘心中越發松快,連乾活都非常積極。
與雲莞出來之後,桃花有些擔憂:“雖然這些姑娘們的繡法非常好,但是阿莞,她們善於以深色布料為底,繡法繁複,圖案用色華麗多彩,鄉間或非常喜歡這樣吉祥美麗的圖案,卻與彩絲閣的買賣,不太相稱。”
彩絲閣做的是精品刺繡,面向的客人,都是些富貴人家的少女或者少婦。
雲莞笑道:“嫂嫂莫要擔心,陵陽城無人買賣,咱們還不能去做別處的生意麽?”
桃花也顧不上雲莞這句嫂嫂了,稍稍疑惑:“阿莞的意思是?”
雲莞笑道:“嫂嫂有所不知,咱們東瀾國的富貴人家雖不太喜歡這樣華麗且色彩豐富的圖案,但南蒼人好穿彩衣,如此連帶著兩國接壤的城鎮,百姓也好於這樣的穿著文化,在陵陽城等東瀾國內城賣不出去,咱們便去別處找銷路便是。”
桃花聞言,恍然大悟:“瞧我,想不到那麽多,還是阿莞有主意。”
雲莞彎眸失笑:“對了,我先前去西州之前,便與嫂嫂商量過彩絲閣搬遷事宜,嫂嫂與二哥打算得如何?”
說起此事,桃花面色紅潤,道:“我與阿誠商量過了,城裡的店鋪倒不太難找,我是想著,待,待我與阿誠成婚了,再搬去城裡,屆時,也比較好管理一些。”
雲莞拊掌道:“如此也好,說起來,六月二十八還有一個月便到了,後面半個月,嫂嫂是否得閉門在家不出,等著二哥上門迎娶才是。”
桃花面上羞意更重:“你這小妮子,又想來打趣我呢?”
雲莞神情無辜:“哪有呀,嫂嫂可誤會我了,我想著,屆時,便讓水綠她們留在鎮上,所產繡品,我會根據情況安排銷路的。”
桃花點頭:“也好。”
姑嫂兩人商量了一番,雲莞又去隔壁的紅顏坊瞧了小半日,方才興衝衝地回家。
回去時,手上還拿了一塊水綠的繡品,以及那本水綠送給她的書。
雲莞回到家之後,陶伯剛好來找她,原本昨日便當與陶伯說紙坊與西州商會合作之事,但她一回來便安排諸事,還沒來得及與陶伯商量,一得知陶伯來了,便將人帶去花廳說話,手裡的東西,隨手便放在了桌上。
這一說,便是半個時辰。
雲莞送走了陶伯之後,再回來時,便見雲玉娘坐在桌邊,翻看她半個時辰之前,從彩絲閣裡帶回來的水綠的那本繡法薈萃,那張精美的一尺長寬的小繡品,也被展開在桌上。
雲莞剛想出聲叫阿娘,卻見雲玉娘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什麽,甚至眼角微紅,眼眶微濕。
雲莞愣了一下,輕輕走過去,低聲喚道:“阿娘……”
雲玉娘這才回過神來,瞧見雲莞過來了,方覺得自己失態,眨了眨眼眼道:“阿莞回來了。”
雲莞坐下來,神情擔憂地看著雲玉娘:“阿娘怎麽了?”
雲玉娘也不曉得自己怎麽了,待反應過來時,只覺得心中非常難過。
她揉了一把酸熱的眼睛,“娘也不曉得怎麽了,方才見到你放在桌上的東西,恍惚中覺得眼熟,便拿來瞧兩眼,看著看著,便不知為何,心裡有些難過,卻又不曉得在難過什麽。”
自莫聽雪開了藥方之後,如今雲玉娘持續用藥一個多月了,按照莫聽雪給的法子,暗中也在調理,根據雲莞自己練習內功的經驗,也教過雲玉娘調理之法。
如今,雲玉娘已慢慢能感覺到,周身內力可運轉的跡象,雖然微弱,但卻足以做出判斷,藥效是顯著的。
那麽,是不是一些記憶,也有所恢復?
難道,阿娘瞧見這些繡品,想起了什麽麽?
雲莞看了看這些繡品,以及翻開的集萃上精美的圖案,握著雲玉娘略微冰涼的手道:“阿莞都不曾問過阿娘,這段時間我外出,阿娘身體恢復如何,這……繡品上的圖案,來自桂州,阿娘可是有何印象,或曾去過桂州?”
與雲莞說了幾句話,雲玉娘心中的悵然憂鬱已散去不少,聞言笑道:“娘恢復得極好,阿莞別擔心,我方才也不曾想起什麽,只是瞧著這些圖案,心中便覺得很親切,不知為何也有些難過,如今也沒什麽的。”
“阿娘可曾去過桂州?”雲莞頓了頓,又問了一遍
雲玉娘搖頭:“不曾。”
“阿娘除了心裡不太好過,身子可有不舒服之處?”雲莞又問。
雲玉娘笑道:“你呀,別瞎擔心,阿娘沒事,傷不著,只是覺得這些圖案親切罷了,不若阿莞留給我瞧瞧幾日,興許能想起些別的事情呢。”
雲莞猶豫了一下,終究是答應下來,又叮囑道:“如此,阿娘便留著瞧瞧,不過切不可操之過急,若是有不適之處,一定要停下來,想不起來也沒關系的。”
雲玉娘含笑應了下來。
補充說明:不論是挑花繡還是剪紙繡,其實都不是南方少數民族發明起源的刺繡,阿莞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苗族和侗族的刺繡,是以這兩種方法為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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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一下我國的紋樣圖案,實在太美了!
強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