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舅舅
北境,淄州。
此處為東瀾國與北丘國的邊境之地,是東瀾國最北方的一個州府,也是如今鎮遠侯謝攬雲駐軍的地方。
自東瀾國與北丘國開戰半年來,如今雙方已經進入僵持階段。
尤其,據說一個多月前一場大戰,雙方主帥紛紛受傷,雙方進入了暫時緩戰的狀態,但是小打小鬧,依舊不斷。
此時,鎮遠侯駐軍府邸側門,身著黑衣的少年正從外面匆匆歸來。
此時的蕭韞之與太平鎮上那個紈絝的混世小魔王並不太一樣,面容雖依舊是那樣俊美的面容,只是,比起太平鎮上那個會泛舟遊湖的矜貴風流公子,此時的他,容色多了幾分沉穩與凌厲,恰如已經出鞘的寶劍,鋒芒已經稍稍露出。
尤其是他這個時候,面色並不不太好,帶著些許陰鬱,大約是回來之前,碰見了些不開心的事。
蕭韞之自從來到淄州之後,便一直住在這座謝攬雲的私人府邸上,府上奴仆不多,偌大一個府邸,只有一個管事的老伯,以及一個在蕭韞之院子裡灑掃的小廝。
這兩人,都是謝攬雲的人,與其說是管事和小廝,不如說是他的親衛。
見到人從外面回來,小廝立刻迎上去,恭敬道:“小公子回來了。”
蕭韞之點了點頭,小廝立刻道:“小公子,方才信件到了。”
蕭韞之一頓,轉頭看了一眼小廝,嗯了一聲,腳步比方才還快兩分往書房去了。
唯剩下小廝不明所以地看著他離開,心中暗想,小公子這樣著急看信件,莫不是思家了?
大概是吧,畢竟來北境這樣久,免不得思家,否則也不會方才進門的時候還臉色陰鬱,這會兒聽到來信了,便明顯多了兩分高興。
蕭韞之一進門,便見到放在桌上的一個大包袱,不用看,便曉得那樣的形狀,裝的是什麽。
是酒。
一瞧便知道是誰給他帶來的。
心中的煩躁,一掃而光,少年的面上,重新浮上的笑意,眸光裡帶著幾分椿色,如那初椿能融化冰雪的暖陽一般。
蕭韞之幾步走上去,打開包袱,瓦色的酒壇便露了出來,封口完好無缺,塗了蠟,稍稍擰開,熟悉的酒香,便竄向了鼻尖。
聞到這味道,少女盈盈的笑臉,便浮現在了眼前一般。
這麽想著,陰鬱一掃而光,滿心滿眼只剩下欣喜,他動作極輕地撫了一下那酒壇,視線投放在桌面上的幾個信封。
信封是火漆的,其上標記皆為加急的信件,字跡龍飛鳳舞,只有壓在其中的一封,露出的一角,字跡秀小,一看便知是出自女子之手。
蕭韞之不著急看各處傳來的信件,單單抽出了那個字跡清秀的信封,放在手上掂了掂,見重量不輕,微微揚了揚眉,低聲笑了一聲:“小丫頭,不虧得念了你月余。”
而後才小心翼翼地開了封口,取出裡邊的信件。
雲莞的回信非常真誠,大約帶了些別的情緒在裡邊,絮絮叨叨說了不少事情。
譬如近段時間,人間至味的經營狀況,譬如她決定跟顧庭合作,在京城開一個千山釀的代售點,大約一個月之後事情便能辦妥,若是情況允許,到時候她會親自去一趟京城,譬如自己練功如何,內功與輕功的進益如何。
跟蕭韞之文縐縐的風格不一樣,雲莞字裡行間,話語可口語化多了,到不像書文,像是想到哪便寫到哪裡一般,絮絮叨叨的,這大概也是她為何能下七八頁紙這麽多的原因。
蕭韞之看得極慢,原本一目十行的能力,倒了這會兒好像全失去了一般。
看著小姑娘字裡行間的話,似乎也能想象出她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眉飛色舞,笑意盈盈的表情。
尤其說到生意上的事情,蕭韞之再熟悉不過的靈動狡黠的笑意便映在了眼前,那雙杏眸定是盈了光一般。
看著信紙上的文字,少年眼角的笑意越發漾開,心中被一種飽脹的感覺充盈著,如同原本空蕩蕩的空間,塞滿了一團團柔軟的棉絮,讓人心中發軟,也如同被輕絮鬧了癢癢一般。
這一個多月,蕭韞之是思念雲莞的。
午夜夢回,或是不經意瞥見的左手手腕上紅色的頭繩,處處是少女的模樣,即便隔著千山萬水,千裡萬裡,總有個人在心尖上掛念著。
日光月光,入目星辰,青山青水青綠木,皆是他的阿莞。
也唯有這等時候,蕭韞之才越發清晰的認識道,自己對雲莞的感情,早已在相處的多個日日月月中,深刻得他幾乎想象不到。
此刻看到她的回信,面上的笑容,便再也止不住了。
說了些正事之後,雲莞還不忘吐槽蕭韞之的信件,譬如說他文字文縐縐的,又不是寫書的,下次再這樣,莫說回信,她便連信也不看了。
蕭韞之不禁想起小姑娘噘著嘴不滿的模樣,不由得低笑出聲。
末了,雲莞還不忘吐槽蕭韞之的畫功粗糙,說他哪來的功夫畫畫兒。
蕭韞之見此,低笑一聲:“小沒良心的。”
專門給她畫的,她還嫌棄了。
而後語氣又得意了,只道自己在謀劃某大事,等蕭韞之回去的時候,必定大吃一驚。
最後還因為蕭韞之說別地的酒水不如千山釀千分之一,她還大肆誇讚了自家的酒一頓,用詞還不帶重樣的。
一想到小姑娘驕傲的模樣,少年的笑聲便忍不住了,朗聲大笑了起來。
真是個活寶哪。
這般可愛的姑娘,若是他遇不上,還不知將來便宜了誰去!
院子的小廝聽聞那爽朗的笑聲,不明所以地朝著書房的門口看過去。
這都快一個月了,也沒見小公子笑得這樣開懷啊,什麽事情這樣開心,侯爺的身子都還沒好呢。
這麽想著,說曹操曹操到。
謝攬雲一身常服從外面進來,身後跟著秦伯玉,一進門就聽到少年放肆的笑聲,不禁揚了揚眉:“扶疏這是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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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伯玉微微一笑:“想是小公子得到了好消息。”
謝攬雲不置可否:“不是說事情不太順利麽?”
秦伯玉微微搖頭,眼裡也有幾分疑惑,侯爺受傷之後,小公子瞧著沒說什麽,實際上擔心得不行,也不知怎的這樣開心。
謝攬雲揚了揚眉,並不說什麽,負手朝著蕭韞之的書房去了。
人未到,聲先到:“臭小子,何事這樣開懷?”
蕭韞之酒壇開了一半,便知道謝攬雲過來了,忙將酒壇子給封上了,空氣裡只留下一抹淡淡的余香。
可謝攬雲那是什麽人,一下子就聞出來了,笑罵道:“不孝小子,我來了反倒將東西藏起來!”
蕭韞之懶懶笑道:“舅舅身上的傷還沒好,這酒,您可喝不得。”
謝攬雲重重地哼了一聲,一揚手作勢要打他,卻忘了自己身上的傷口還沒好,頓時眉頭皺成了個疙瘩。
蕭韞之好笑,過來扶著他坐下,“舅舅,我都多大了,您還想著打我,這傷您是不想好了是吧?”
謝攬雲:“……”臭小子!
秦伯玉從門外進來,見到舅甥兩人這般樣子,不由得笑了。
外界的人都知道,東瀾國鎮遠侯謝攬雲乃是先帝時期便被封侯的武將,二十年來,一直鎮守邊疆,乃東瀾國北境的第一道防線,更是讓北丘國的將士們聞風喪膽的閻羅王。
世人只知,他育有兩子,如今皆在京城的府邸之中。
但無從知道,這位關系著東瀾國北部命脈的堂堂鎮遠侯,與東瀾國南方一個小鎮上的紈絝公子,是舅甥的關系。
而蕭韞之此番前來北境,所為的也是謝攬雲。
外人只知,如今東瀾國和北境陷入僵持階段,是因為雙方主將受傷了,實際上,問題比表面看起來的,還要嚴重一些。
謝攬雲確然受傷了,但是,半個月之前,謝攬雲是日日陷入昏迷,十二個時辰倒有七八個時辰是無法清醒的,此事對外壓下,軍中的事務,全部交由親部大將丁堰處理,直到蕭韞之來到北境。
然則,外人只知,造成現在這個局面的,是因為雙方的大將受了些傷,實際上,內裡的情況非常複雜,軍中出了間細是一回事,謝攬雲也不只是受傷這樣簡單。
如今他看著還好,但實際上身體情況並不允許他上戰場,連每日的戰報,都只能看兩三個小時,稍稍疲勞過度,便會複發,而一切的根源,都是軍中出現的那個不知從何時開始,便對他下手的細作。
蕭韞之見到人,微微點頭:“秦先生。”
秦伯玉微微頷首:“小公子。”
謝攬雲是因事過來找蕭韞之的,被蕭韞之氣了一頓,心裡雖念著桌上那壇美酒,卻也知道自己沒有口福,便先說起了正事:“此番出門,不太順利?”
蕭韞之面上重新恢復了認真的神情,點頭道:“意料之中的事情,這些人,狡猾至極,籌謀已久,但繞來繞去,左不過也就是那人做的,姓曹的手伸得夠長,這麽多年一事無成,倒是見了縫隙就會插針。”
言罷,舅甥兩人都沉默了下來。
當今聖上的皇位,來得比較不一般,自他上位之後,便行重文輕武之策,雖然沒有對謝攬雲做什麽,軍需看起來還是一樣給予,這這五六年來,給予越來越不足,謝攬雲自己的腰包,幾乎掏空了。而惠帝背地裡的忌憚,絕對仍排在第一。
尤其,從前一任鎮遠侯開始,謝家便手攬兵權,這北方之地的兵馬,只認侯爺不認皇命,但朝中卻無一人能代替謝攬雲的位置,惠帝也只能一邊忌憚,一邊任用之,但自從登基之後,也少不了往軍中安插人手,何況朝中還有兩個為爭奪儲位而明爭暗鬥的皇子呢。
譬如,謝攬雲兩個兒子,如今全部都留在京城,一個頑劣不堪,一個身無官職,這次軍中這般變動,也與惠帝的忌憚,分不開。
謝攬雲想起諸多往事,再看如今的局面,臉色沉沉。
前線戰爭打得火熱,東瀾國節節入勝,結果在後面撤腿的竟是自己人,謝攬雲怎能不生氣。
蕭韞之繼續道:“東方敬已沒有翻身的余地,此人算是廢了,經陵陽一事,呼延昊也不敢再與他合作,此次,還是將注意力投向我們自己內部,舅舅,你這軍中,這北境,這些年,可混入了太多雜渣了。”
“本侯知道。”謝攬雲沉聲道,“那也得看看,他們能有多大的本事跟本侯耗下去!”
蕭韞之心中,謝攬雲在北境二十余年,還不至於這樣輕易被人打到。
但多了,也如鬧事的碩鼠一般,很是煩人。
蕭韞之接著道:“北丘國現下看似平靜,卻已經在借助這段時期集結另一波兵馬,七日前,北丘已派人前往西甸。”
蕭韞之這幾日日日進出,昨日才秘密從北丘國回來,對情況有所掌控。
謝攬雲聽罷,卻嗤笑了一聲:“西甸?北丘宵小之徒,也只有這等手段了。”
蕭韞之聳了聳肩,“西甸富人治國,不會輕易打仗,但趁火打劫卻不會少。”
謝攬雲認同地點了點頭。
舅甥兩人說了一回兒,謝攬雲大致知道了如今的情況,兩人又同秦伯玉商量了一番,秦伯玉遵從謝攬雲的吩咐,商議了一番接下來的安排之後,方才離去。
書房裡瞬間只剩下舅甥兩人。
謝攬雲瞧了一眼書桌上尚未拆開的信封,“怎的,蕭家催你回去呢?”
蕭韞之一笑:“舅舅還在這兒,催我回去做什麽?”
謝攬雲冷哼了一聲,斜眼看了他一眼,恨鐵不成鋼地道:“你還知道我在這兒,我讓你入軍多少次,你都不來,狗屁的我還在這裡,我看你心都不曉得飛哪個小姑娘身邊去了。”
“咳!”蕭韞之輕咳一聲,難得有些耳熱,“舅舅你都一大把年紀了,說這樣的話合適麽?”
“你!”謝攬雲又是抬手作勢要打人。
蕭韞之趕緊攔住他,“舅舅,小心。”
舅甥兩人,一年也見不上兩次面,且不說謝攬雲不能離開北境,蕭韞之為避嫌,也不能常來,但是每次見面,都要為這個事兒爭一爭。
蕭韞之十五歲的時候,謝攬雲便想讓他從軍了,每次見了蕭韞之,都要罵一次:“你若是聽了我的話,好好在北境幾年,如今別說是個小將軍了,手裡還不知有幾萬兵馬,哪還像現在這樣,做個蕭家的紈絝風流浪子,說出去我都不想認你是我侄兒,你若是軍功在身,還用這樣憋屈,大事已成,皇帝還敢對你如何?”
蕭韞之笑了:“舅舅,您才剛四十多,怎麽老糊塗了?”
“你!”謝攬雲覺得自己遲早要被蕭韞之氣死,抬手打不成,便一腳踹過去:“臭小子!”
蕭韞之輕巧地躲過了,含笑給他倒了一杯茶,笑意懶懶散散的:“我若是跟著你從軍,真的掙了個軍功,封侯拜將,現下沒什麽,但日後呢?”
舅甥兩人雖然關於讓蕭韞之從軍的事情每年都爭論那麽一兩次,但實際上,卻也從來沒有好好的坐下來認真地說過這件事。
但是,不說,並不代表兩人都不明白為何蕭韞之寧願做個太平鎮上的紈絝公子,也不願意跟著謝攬雲從軍走捷徑。
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親自來辦,從了軍,便無法做成。
謝攬雲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日後?日後還有皇帝什麽事兒?”說罷他又虎著臉看蕭韞之:“扶疏,你別說,你從來沒有想過人上之人,男兒志當比天,我瞧著你是被江南的煙雨養廢了!”
“嘖嘖嘖,舅舅,聽聽,這是一個武將該說的話麽,怪不得皇帝忌憚你。”
謝攬雲虎著臉看他,那架勢恨不得抽他一段屁股。
蕭韞之搖了搖頭,垂眸道:“舅舅,從前我便跟你說過,我的目的只有一個。”
“你願意放過別人,別人願意放過你?便是你願意,他願意麽?要知道,如今那個位置,該是……”
“舅舅。”蕭韞之打斷謝攬雲的話。
茶杯在他手上轉了一個圈,少年勾唇道:“最壞的結果,自然是不死不休,但總也沒到最壞的結果的時候,舅舅難道想回到京城那個牢籠?”
謝攬雲沉沉默了。
蕭韞之嗤笑了一聲:“我這個身份,若是從您這軍中出來,皇帝第一個開刀的便是舅舅你,北境天大地大的,你就好好地帶著你的兵,再過段時間,將謝晦帶來,邊疆的天地,比京城寬廣多了,也免得天天聽那群老頭子爭來吵去的頭疼。”
謝攬雲知道,蕭韞之在為他著想。
他身份特殊,總有一日,會回到京城,做他該做的事,若是他無權無勢,目標自然不大,也能讓多疑的皇帝放松警惕,甚至還為了他的面子給些特殊的優惠,然而,倘若蕭韞之帶著一身軍功回到京城,恐怕事情會走向更加艱難的反面。
同時,也會讓本就忌憚他的惠帝,越發忌憚他。
這也是為何蕭韞之不願入軍的最大原因。
還有兩個原因,其一是為了北境三十萬兵馬,以及,兩個消失了二十年的人。
舅甥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謝攬雲沉聲道:“本侯還怕了不成?”
“舅舅自然是不怕的,只是未到那一日,何必走上那一條路呢,若是真到了那一日,舅舅便也無須顧慮了。”
謝攬雲說不過蕭韞之:“行行行,你別來!”末了還是問一句:“如今的都二十年了,你還打算等到何時?”
“不久了。”蕭韞之道:“太子和銘王爭得火熱,皇帝力不從心,平衡之道即將被打破,他也等不了多久了,即便找不到姓黃的,我依舊要籌備了,不可能一輩子找不到姓黃的,便一輩子不入京。”
末了,他輕歎一聲:“二十年,已經太久了。”
為此,已死傷師友,親眷不再,
謝攬雲聽罷,道:“明年?北境的戰事也該差不多了。”
說罷,他深深看了一眼蕭韞之:“扶疏,即便你不想,那也脫不了你跟東方家的關系,你不想,到時候,卻未必由得了你,你看看這東瀾國,文不文武不武,像什麽樣?太子和銘王哪個能擔當大任,無論誰上位了,走的還是他們老子的路子,如此下去,東瀾國還能撐得幾代?北丘人饞江南的賦予饞得緊。”
“東方家的這麽多人,誰知道最後是太子還是銘王。”蕭韞之低笑一聲:“舅舅,您擔心得太早了。”
謝攬雲抿著唇看他,最後道:“那本侯便看看,你能如何扭轉局勢。”
蕭韞之笑而不語。
謝攬雲實在看不慣他這副樣子,憋了一眼他手腕上的紅頭繩,眼角直抽:“這,這什麽玩意兒?娘裡娘氣的!”
蕭韞之:“……財運。”
“什麽玩意兒?”謝攬雲猛地站起來,“臭小子,你給我說清楚,當我眼瞎了看不出這是姑娘家的頭繩,你給我說清楚!”
蕭韞之笑著一步滑開了:“舅舅,你可別欺負我家小財迷,不然北境的軍餉,我日後可幫不了您。”
謝攬雲聞言,先是愣了一下,而後大怒:“混帳小子,敢威脅我!”
蕭韞之笑著跳開了,只府上的管事聽到侯爺氣壞了的聲音,匆匆趕來。
大公子罵人的功夫,大概都是跟舅舅學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