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取捨
雖說是虛驚一場,但孟忱企圖行刺夜懷央的行為依然讓楚驚瀾震怒無比,當時就狠狠處罰了宣德門的禁軍守衛,並下令規定所有孟家之人進宮都要事先接受檢查,若再發現身揣利器,立斬不殆。
這次是真的踩到他的底線了,原本想把孟家摘開,現在是做不到了。
夜懷央見他好些天都神情不豫,更加不敢提這事,只讓月牙去打聽了下外頭的情況,聽說孟忱傷得不輕,在牀上足足躺了半個月,期間一直說著瘋話,什麼要殺了她滅了夜家之類,後來孟齊就入宮覲見了,卻被卓進擋了回去,沒有見到楚驚瀾,再後來他就去了楚崢河的府邸,回來之後整個人都沉默了,等年一過完就把孟忱嫁給了質子烏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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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嫁這天,夜懷禮剛好趁著旬休進宮來探望夜懷央。
一壺百果茶在大理石圓幾上冒著裊裊白煙,顯然是才烹煮好的,清甜的果香彌漫在空氣中,莫名暖人心脾。兩兄妹就對坐在圓幾兩旁,一個穿著墨色錦袍,一個穿著月白宮裙,遠遠望去便如一幅素色的雲煙山水畫,甚是相得益彰。
“哥哥,你真是瞞得我好苦。”
夜懷央撥弄著盞中粒粒飽滿的草莓,卻沒有要吃的意思,反而一個勁地瞪著夜懷禮,夜懷禮卻雲淡風輕地喝著茶,完全沒把她的責怪當回事。
“就是因為知道你會阻攔,我和陛下才決定瞞著你。”
夜懷央氣結:“難道我攔錯了麼?萬一殺了孟忱之後孟家煽動北地軍作亂怎麼辦?不說京畿要鬧出多大的亂子,光是北地三州就會從此脫離陛下的掌控,屆時若是夷族趁亂來襲,北方防線勢必要被拉開一個大裂口,後果難以想象!這些事你肯定比我清楚,怎麼也不勸一勸陛下?”
“我不想勸。”夜懷禮轉頭望向窗外,眉眼間覆上一層寒霜,“因為我也想殺了她。”
夜懷央徹底噎住。
“央兒,我不知道陛下那三個月以來是怎麼過的,可我是度日如年,夜裡還經常會夢到爹娘,夢到他們走的那一天是多麼慎重地交代我要照顧好你和信兒,可當時你死了,信兒失蹤了,我一想起他們的囑託就頭疼欲裂,深感此生再也無顏見他們,這種感覺你明白麼?”
“哥哥,我……”
夜懷禮把頭轉回來,灼灼地凝視著她,“當時我怪陛下害死了你,也怪自己沒有盡全力阻攔你嫁給他,滿心都是愧疚與後悔,哪怕在血流成河的戰場裡廝殺一整天都感覺不到累和痛,整個人已經麻木了,完全是憑著一顆報仇的心才堅持到王都,你告訴我,在這種情況下我要怎麼才能放過害你的人?”
一番話說完,夜懷央已是眼眶含淚。
月牙聽得心裡也不是滋味,卻遞來帕子輕聲勸道:“娘娘,您仔細身子。”
夜懷央沒說話,直接撲進了夜懷禮的懷抱。
“傻丫頭,哭什麼。”夜懷禮擁著她,嘴角冷峻的線條終於緩和,勾起一個淺淺的弧度,“只要你平安無事,我只當是做了一場噩夢,至於孟氏,你既然不想動她,我就不動。”
“動不動她,你的兵權都已經交上去了……”
一想到這個夜懷央就十分難受,夜懷禮天生是縱橫疆場之人,如今手下無兵無將,在朝廷領著閒職,他看起來安之若素,從未抱怨過半個字,但肯定是經過一番心理掙扎的,夜懷央知他甚深,又豈會不明白這些?
“即便沒有孟家的事我也會這樣做。”夜懷禮扶著她的肩膀,目中盡是疼愛之色,“你獨占中宮,椒房專寵,若是我還握著兵權不放,只會給那些朝臣留下攻擊你的藉口。”
幾顆金豆子又撲簌簌地落在了衣襟上,浸出深深的水痕,夜懷央瞅著夜懷禮,心已經揪成了一團,隱隱作痛。
“他們攻擊我又有何妨?我居於深宮,前頭又有陛下護著,他們能奈我何?”說著她又是一哽,語不成調,“衛國戍疆是你的志向,我不想你為了我放棄這麼重要的東西……”
“大哥心裡最重要的是你。”
聽到這,夜懷央的淚愈發止不住了。
夜懷禮微微一嘆,扶著她重新坐好,然後又仔細拭去掛在她腮邊的淚珠,柔聲道:“不單如此,待朝局穩定之後信兒會辭去中書侍郎的官職,回來處理族中事務。”
“不……不要這樣……”夜懷央連連搖頭,晶瑩飛灑,宛如碎鑽。
“央兒,你聽我說。”夜懷禮安撫著她,眼神猶如微波緩瀾的大海,一片沉定恬然,“皇后這個位置是榮寵也是挑戰,你要想坐穩了與他攜手並進勢必要犧牲一些東西,而對我們來說,只要你過得好我們就都滿足了,你明白嗎?”
夜懷央咬著脣,逐漸平靜下來。
縱然她和楚驚瀾之間並無猜忌一說,可是她強夜家就必須弱,這是遊戲規則,她深諳於心。夜懷禮這樣做不但為她減輕了壓力,也為楚驚瀾減少了負擔,面對這個波詭雲譎的朝廷他們今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能耽誤在起點。
兄長胞弟都是為了她好,她明白。
“哥哥,我知道了。”
夜懷禮淡然一笑:“這才對,退一萬步講,即便不為自己也要考慮下我的外甥吧?”
夜懷央輕嗔:“萬一是外甥女呢?”
“好好好,那就外甥女。”夜懷禮無奈地看著她,然後又補充了一句,“反正這次伯母讓我把男孩女孩的東西全帶來了,你生什麼都不愁沒的用。”
“那我要是生個猴子呢?”夜懷央故意調皮搗蛋,卻不料門外突然有人接話。
“皇后這是拐著彎兒罵朕是只猴子?”
楚驚瀾大步流星地走進來,衣袂翻飛,風采攝人,夜懷禮忙起身行禮,他卻大手一揮,視線緊攫著夜懷央,微微迫人,教她紅了臉不敢再直視。
討厭,耳朵這麼尖做什麼。
兩夫妻平時就是這般親密無間,自然甚是習慣,夜懷禮秉著為人臣子的本心,很快就注意到楚驚瀾回宮的時辰不太尋常——眼下才剛過申時,他理應在御書房處理政事,回太極殿做什麼?
不過這也不是他該過問的事,來了這麼久,是時候回去了。
“臣不打擾陛下和娘娘了,暫且告退。”
楚驚瀾微一點頭,夜懷央轉身叫來月牙送他出門,還不忘叮囑他:“哥哥,記得替我向伯母表達謝意。”
夜懷禮頷首,旋即離開了太極殿。
屏退一干宮婢,殿內又只剩夫妻二人了,楚驚瀾摟著夜懷央坐下,照舊詢問了她今天的身體狀況,夜懷央也一一答了,還把夜家送來的那些禮物翻開給他看,有什麼金玉長命鎖、百福靈芝夾衣,還有一張紫檀木做成的搖籃,上面雕著瑞獸和花卉,做工甚是精美,一看就是名匠手下的珍品,也不知道夜懷禮是從哪兒弄來的,只怕費了不少心思。
楚驚瀾從始至終都耐心地聆聽著,偶爾流露出細微悅意,無論夜懷央說什麼他都應下,儼然一副寵溺至極的樣子,可夜懷央說著說著卻瞧出些不對來了,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一下子反應過來。
這個時候他怎麼回來了?
夜懷央沒工夫感嘆自己的遲鈍,果斷停下拉著他看這看那的動作,道:“你回來是不是有什麼事?”
“嗯。”楚驚瀾把她的一縷碎發掖至耳後,淡淡開口,“我想去城外祭拜下岳卿,你隨我一道去可好?”
“好。”夜懷央沒有絲毫遲疑。
北方的冬天本是少雨,近日卻連綿不止,打散了浮萍,濺碎了枯葉,騰起漫山遍野的潮濕水氣,越發讓坐落於其中的英烈祠顯得悲壯而凄涼。
山路有些泥濘,一行人費了番功夫才踏上寬敞平坦的青石路,隨後禁軍把守在外,兩人穿著一襲素衣踏進了陵園,正前方豎著一座鴉青色的石碑,上面用硃砂刻著兩行篆體大字——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視線越過石碑,最終落在層層拔高的後山坡,衰草連綿的土地上一片靜謐,立滿了方形的墓碑,一座一座像秦皇的兵俑,寂寥而肅穆,不知長眠了多少年。
這座陵園埋葬著無數為國捐軀的烈士,也是岳廷最後的歸宿,行至墓碑前,夜懷央忽然想起他身首異處被掛在城墻示眾的場景,不由得悲從中來。
當初楚驚瀾看到的時候,心裡應該是極為難過的吧?
父皇、容王叔和岳大人對他而言都是感情深厚的長輩,到最後只剩岳大人一個,誰知連他也沒有留住,當真令人唏噓。
夜懷央微微側首,卻見楚驚瀾上過香之後便不再動,薄脣緊抿如刃,泛著冷銳鋒芒,整個人猶如一道雕像佇立在這凄迷雨霧之中,連半邊身子被打濕了都渾然不覺。她把玉蘭花傘傾斜過去,薄翳爬上他肩頭,頓時令他回過神來。
“沒事。”楚驚瀾低聲吐出兩個字,不知是在安撫她還是自己,爾後執過傘柄,重新將她遮了個嚴實。
夜懷央琢磨不透他在想什麼,卻有著一顆柔軟的心,當下便細聲問道:“不知岳大人可有親眷?若能把她們安置好,岳大人泉下有知也該放心了。”
楚驚瀾緩緩搖頭。
旁人只知他這個權臣有多風光,卻不知他夫人早年過世,他一直形單影只,膝下也無任何子嗣,活著的時候尚且過得去,死了就顯得冷清寥落了,若沒有他們,恐怕連個來拜祭的人都沒有。
夜懷央一時也沒了話說,眸光不經意一轉,瞥見楚驚瀾雙拳攥得死緊,下意識地把手伸過去攏住,然後輕之又輕地掰開,這一剎那,腦海中驚電般想起了什麼,她立刻就明白了。
他還在責怪自己既沒能阻止岳廷的死亡,也沒有處死孟忱為他報仇。
思及此,她婉婉勸道:“驚瀾,放下這些吧,岳大人不會怪你的。”
“是麼?”
平日裡做任何事都沉穩篤定的他居然露出了不確定的神情,可見岳廷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夜懷央鼻尖微酸,毫不猶豫地給出了的答案。
“當然是。”
她之所以如此肯定還有另外一個理由——比起一刀了結孟忱,讓她飽受折磨才算是為岳廷出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