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大軍還在班師回朝的路上,大慶滅掉西夷大獲全勝的消息已然傳入京城。百姓們額手稱慶,奔走相告。
趙姨娘坐在炕上納鞋底,眼睛不時望望門口,很有些心神不甯。
“姨奶奶,這是蕭統領剛送來的消息,您快看看!聽說再過幾日,三爺就能回來啦!”小吉祥一手舉著信箋,一手提著裙擺,興匆匆奔進門。
“快拿來給我!”趙姨娘扔掉鞋底,一把搶過信箋展開來看。
小吉祥踮起腳尖,伸長脖子,一臉渴望的看著她,“姨奶奶,信上說什麽了?三爺可還好?什麽時候能到家?”
“好好好,一切都好!再過七日就能歸京!阿彌陀佛,謝天謝地,總算平安回來了!走,去無方寺供奉五十斤香油!”趙姨娘仔仔細細將信疊好,收入妝奁的夾層內。
“哎,我去拿件鬥篷,外面下雨了。”小吉祥打開箱籠翻找,喜滋滋的道,“姨奶奶,我恍惚聽人說過,憑三爺立下的赫赫戰功,就是封侯拜相也使得!您說皇上會怎麽賞他?就是不給爵位,至少也得封個大將軍吧?哎呀,那您豈不是诰命夫人了?”
趙姨娘只擔心兒子安危,倒沒想到這茬,略一尋思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喟歎道,“我還記得環哥兒小時候曾與我許諾,要給我掙個诰命當當,沒料這麽快就成真了。我一早就曉得他必定會有大出息!他從小便與別個不同,無論讀書還是習武,直甩出賈寶玉好幾條街去,可笑他們都把我的環哥兒當頑石,把顆頑石當寶玉,真真有眼無珠,哼……”
趙姨娘一邊得意洋洋的念叨一邊穿上鬥篷,在小吉祥和啞巴兄妹的護衛下朝後角門走去。剛推開門,就見備好的馬車邊站著一名女子,因淋了雨,唇色有些發白,一身單薄陳舊的襦裙皺皺巴巴粘在身上,正淅淅瀝瀝往下滴水。
看見來人,她抿了抿唇,渾濁的眼底放射出些希冀的光芒。
“姨奶奶,我叫探姐兒進車裏來躲躲,她說怕弄濕褥子,硬是不肯……”畢竟是主家的女兒,車夫連忙搶在探椿開口前解釋。
“無礙。”趙姨娘擺手,見探椿抱著肩膀瑟瑟發抖,模樣很有些狼狽,求神拜佛的心一下就沒了,歎息道,“跟我進來吧。”
探椿心下一喜,蹲身福了福,亦步亦趨的跟進去。
趙姨娘早搬出五王爺的別院,自己在京城繁華地帶買了一座五進的大宅子,雖比不得榮國府的富麗堂皇,卻自有其低調奢華之處,尤其屋內的擺設,件件都是價值連城的寶貝,均爲五王爺或證聖帝派人一批一批送過來,不想要都不行。
趙姨娘是個不識貨的,只知道東西值錢,卻不知道值錢到什麽地步,看著好看就放置在最顯眼的地方,純爲愉悅自己。
探椿卻生了一雙厲眼,見屋子裏的擺件又換了一批,且比上一批更奢華數倍,心知賈環真個要飛黃騰達了,心裏的念想越發急迫。
“把衣裳換了吧,”趙姨娘從箱籠裏找出一套襦裙遞過去,又用鑰匙打開妝奁,取出兩錠白銀,道,“這二十兩你拿回去,夠你們富富裕裕過上一整年了。你們家還有兩個男丁,該把門楣支撐起來,總不能時時要我一個婦道人家接濟。”
“姨娘說得什麽話。什麽你們家,我們家的。環哥兒姓賈,也是賈家的男丁,支撐門楣他也該出一份力。”探椿慢慢穿著衣裳,強笑道。
“我們是庶支,可不敢說什麽支撐門楣,忒不知尊卑了些。賈家的家業都是寶玉的,我們不跟他爭。”趙姨娘似笑非笑的瞥了探椿一眼。
果然還是在乎嫡庶,否則怎會張口閉口的提。探椿心下暗歎,走到炕沿落座,推心置腹的道,“姨娘,你就同意父親的提議吧。眼見環哥兒就要回來了,今後還有大好的前程,你總得給他一個更高貴的出身,免得他被人看輕才是。況且你苦了那麽多年,也該享享清福了。”
趙姨娘拿起未納完的鞋底,狠狠戳了兩針,冷笑道,“環哥兒不需要高貴的出身。他往那兒一站,誰敢說他一句不是?誰敢看輕他半分?我跟著他有無數的清福可享,不需你們施舍。正妻?有什麽了不起,我就是一個妾,憑環哥兒立下的赫赫戰功,一樣能當上诰命夫人。說什麽爲我好,爲環哥兒好,扯白了,不過見我們飛黃騰達了想來攀附而已。呸,做你們的椿秋大夢去吧!我兒子的富貴是拿命拼回來的,不相幹的人休想沾半點光!”
面對如此尖酸刻薄,不留情面的趙姨娘,探椿心裏難受的要命,紅著眼眶道,“姨娘你再也不能原諒我了嗎?我終究是從你肚子裏爬出來的,身上流著你一半的血,你怎麽忍心?你看看我現在,”她指了指扔在地上的襦裙,“沒有一件像樣的衣裳,”指了指空無一物的發髻,“沒有一件像樣的首飾”又攤開粗糙的掌心,“伺候父親、老太太、太太、寶玉,每日裏有幹不完的活,卻是把我當個三等丫頭使喚呢!我今年已虛歲二十,還沒找著像樣的人家,前日裏恍惚聽太太說,要把我送給一戶商家做妾,換幾兩銀子送寶玉去參加科舉。姨娘,你就忍心見我被他們糟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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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姨娘沈默良久,喟然長歎,“我不忍心又如何?你現如今已不是我的女兒。你已記在王夫人名下,是她的嫡女。她說要把你嫁給哪個,我豈有資格幹預?”
探椿不可置信的瞪著她,呢喃道,“姨娘,你還是怨我!我已知錯了,你讓我回來吧,我求求你,我不想給人做妾……”說著說著便要下跪。
趙姨娘也不扶她,轉臉看向窗外,一字一句開口,“探椿,實話告訴你,見你受苦,我雖于心不忍,卻再也不敢接你回來了。我怕你!”
她掰開手指數數,“第一次,環哥兒癔症發作被送往李家莊,你不顧我們死活勸我們快走;第二次,環哥兒打死賴大惹怒王夫人,你要與我們斷絕關系;第三次,環哥兒仕途受阻,王夫人重回賈府,你立即轉投王夫人,把咱們暗地裏置辦的家業報與她,換一樁好親事。第一次環哥兒差點被毒死,第二次環哥兒差點被摔下山崖,第三次,環哥兒差點傾家蕩産。你自己算算,你在我們身上捅的刀子還不夠多,不夠深麽?我若接你回來,指不定下次你怎麽害我們呢!”
趙姨娘垂頭,直勾勾的盯著探椿,“雖然你是我生的,卻沒有一日在我身邊長大。你不像我,卻是像極了自私涼薄的老太太和佛口蛇心的王夫人。只怪我當時愛女心切,不肯承認這一點。你走吧,嫁給商戶做妾也好,嫁給寒門蓬戶也罷,憑你的心機手腕,想來會過得如魚得水。”
探椿愕然擡頭與她對視,再也無法從她眼裏找到慈和的母愛與溫柔的憐惜,這才確定,趙姨娘是真的放棄她了。意識到這一點,她渾身的力氣瞬間被抽空,癱坐在地上捂臉痛哭。
“別哭了。”趙姨娘從妝奁裏翻出一套寶石頭面,兩百兩紋銀,又找來幾件華貴的襦裙,用布料包了遞過去,道,“這些東西你拿去吧,算我給你置辦的嫁妝。今後踏踏實實的過日子,不該想的就別想了。”
探椿不肯接,更不肯起來。
趙姨娘無法,叫來啞妹跟小吉祥,半拖半拽的把她送上馬車。
“三姑娘,這是姨奶奶以前替你擬的嫁妝單子,你看看吧。雖然她沒有能力替你尋一門富貴無雙的親事,卻也真心爲你的將來籌劃過。鬧到今日這等地步,怨不得旁人,卻是你不惜福了。望你日後珍重。”小吉祥把厚厚一份嫁妝單子塞進探椿包裹裏。
馬車緩緩駛離,啞妹瞅著小吉祥詭笑,“姐姐,你真夠可以的。把嫁妝單子塞給三姑娘,她該悔得腸子都青了。”
小吉祥臉上哪還有丁點沈痛憐惜之色,冷笑道,“她活該!”
卻說探椿打開嫁妝單子細看:光是壓箱銀子就有五千兩,更有紫檀木、黃梨木、酸棗木的全套家私,價值連城的古董擺件,上上等的汝窯瓷器……雖只五十四擡,論起價值比元椿九十八擡也不差多少。
有如此豐厚的家底,又有環哥兒威名震懾,日子該過得何其舒坦?只可惜自己被富貴迷了眼,蒙了心……探椿抱緊小小的包裹,痛哭失聲。
賈寶玉被王夫人逼著念書,身邊沒有丫頭伺候,沒有優伶環繞,日子實在難過,這天乘其不備偷偷溜出家門玩耍。
往昔的朋友見了他不是冷嘲熱諷就是嗤之以鼻。他也不想去自取其辱,從懷裏摸出幾兩碎銀,尋了一間茶樓坐下聽書。
說書先生坐在正堂中間的高背椅上,手裏捏著一塊驚堂木,搖頭晃腦,表情誇張:“上回說到飛頭將軍一刀斬下不死將軍默卓的人頭,這回咱接著講他一語道破默卓不死之謎,連發五箭射穿敵陣,殺得西夷人片甲不留。卻說原來那默卓竟有兩個,一個水淖,一個旱卓……”
堂下衆人聽得如癡如醉,連連叫好。
寶玉聽了一會兒才知道那飛頭將軍說得竟是自己的庶弟賈環,本來惬意的心情立時有些酸澀難言。
側旁的一桌坐著幾個白面書生,很有些不贊同的道,“那飛頭將軍賈環也太殘暴了,聽說慣愛將西夷士兵的人頭搜集起來做成尖塔立在邊境,許多路過的人被生生嚇死!且每一戰必不留活口,直殺得伏屍百萬、血流成河才肯罷休。我大慶乃泱泱上國,禮儀之邦,怎能如此滅絕人性……”
“你他娘的懂什麽叫人性!”一名彪形大漢拍著桌子怒罵,“我是玉門人,一家老小全被西夷人殺了。殺了不算,還扒了他們的皮,掏了他們的內髒,砍了他們的頭顱,做成稻草人立在院子裏。我不過出門做趟小生意,回來竟叫我看見那樣的場景,你們能想象得出我當時的心情嗎?我他娘的恨不得把西夷人生吃了!飛頭將軍給邊境多少百姓報了血海深仇你們知不知道?小子們,你們方才那話要是敢在西南五省去說,小心被西南人活活打死!”
不少人露出哀戚的表情,還有人高聲附和,“沒錯,飛頭將軍保家衛國,你們憑什麽說他殘暴?有本事你們也上戰場去殺敵,別坐在這裏一邊喝涼茶一邊說閑話!一幫子吃幹飯的廢物!”
“跟西夷人談禮儀,講人性,你他娘的腦子進水了吧!莫說西夷人血洗了我西南多少重鎮,就說前去和親的安琳公主,被西夷人割掉眼耳口鼻和四肢,當畜生一樣栓在牛棚裏。這也叫人性?沒見禦史上表皇上參飛頭將軍殘暴不仁,被皇上罵得狗血淋頭麽!你們幾個有本事再說一遍,說大聲點!”那人邊說邊挽起袖子掄起拳頭,表情十分猙獰。
他身旁幾人也都虎視眈眈,面色不善。看那彪壯的體格,滿臉的絡腮胡子和略微別扭的口音,應是西南人無疑了。
飛頭將軍在西南人心目中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這些人要麽一路跟隨飛頭將軍回京,要麽從天南海北趕過來,只爲看一眼他榮歸故裏的盛況。故而這幾日,京中的西南人尤其多,聽見哪個說飛頭將軍半句不是,不把對方打趴下絕不肯罷休。
幾個書生在聽聞這些人提及安琳公主的時候就知道不好。皇上和老聖人對西夷人恨之入骨,聽不得半句寬待西夷的話,他們今兒就算被打個半死也無處伸冤,說不定還會被衙門治罪。這樣一想,立即扔下幾粒碎銀,灰溜溜的跑了。
“呸,夯貨!”幾個西南人衝他們的背影啐了一口,說起閑話,“飛頭將軍才十七歲便如此厲害,聽說全拜他那狠毒的嫡母所賜。六歲的時候,那嫡母指使一個小厮暗害飛頭將軍,差點沒把他打死,其後更是接二連三的下毒手。飛頭將軍爲了自保才開始勤練武藝……”
賈寶玉聽得渾身不自在,趕緊扔下銀子離開,路過還貼著封條的榮國府,卻見幾個大漢正拿石塊砸懸挂在門上的燙金匾額,正欲過去阻止,卻依稀聽他們叫罵‘可惜跑了,如此苛待將軍,找出那毒婦定要活活打死!’
賈寶玉悚然一驚,連忙用袖子遮住臉,飛快地跑了,甫一回到破敗的小院,就聽母親嘲諷道,“被趕回來了?我說你瞎折騰什麽。她若回來,你也已經記在我名下,她當了正妻,你還是個庶女,你這輩子就是個庶女的命!包裹裏藏什麽好東西了,趕緊拿出讓我瞧瞧!”
“這是我的嫁妝,你別動!”探椿抱著包裹不肯松手。
“小踐-蹄-子,敢跟我犟!拿出來!不拿出來把你賣到勾欄院去!反正不是我親生的,我不心疼!”一邊說一邊撲上去強搶。
兩人瞬間厮打成一團。屋內傳來賈母虛弱的呼喊,賈政不在,也不知又去哪兒借酒消愁去了。
看著眼前破敗、淩亂、荒誕、粗鄙、窮困潦倒的一切。賈寶玉忽然覺得心灰意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