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終是輪回意(2)
昭昭一進休息室,此起彼伏的全是「小姨,小姑姑」,年紀大的,小的全都有。人剛坐到沙發上,沈衍不到兩歲的兒子更爬到她腿上,奶奶地叫了句:「小姨奶奶,」咬著她的領口,「小舅爺爺,小舅爺爺……」
剛學說話的奶娃娃,問不全乎,意思是問沈策在哪,找不到還委屈,委屈了還要哭。於是昭昭抱著沈衍的小奶娃,盡著一個奶奶輩的職責,哄……侄孫子。
等沈策再露面,長褲裹住了腿上的傷,短袖下露出來的還有大片的青,額頭上也有擦破的血印。他看到昭昭和侄孫子抱成了一對樹袋熊母子,直接問責沈衍:「帶來又不哄?」沈衍訕笑,將兒子接到懷裡,先抱去睡了。
沈策挨著她,落座,手臂搭到她後頭的沙發靠背上。
如此時間,梁錦華早被趕走。沈衍再一走,這裡年歲大的就剩下沈策和她。
「小舅舅,我給你上藥。」攔過轎車的男孩子擠到他腿邊,舉著傷藥。
「小舅讓你打電話給小姨,你都不肯,現在要討好了?」有女孩說,正是方才電話裡叫昭昭來的人。
小孩子鬥嘴,毫不覺有何不妥。
說者無心,可聽者有意。
昭昭目光亂走,在想,做點什麽好。
「有小姨在,不用你們,」沈策把傷藥順理成章遞過來,「隔壁沒人。」
言罷起身。
昭昭在小外甥的失落裡,跟上他。經過一室的歡鬧,去了隔壁的小房間,小小的茶室,有沙發,還有飄著裊裊青烟的香爐。木刻畫的屏風,擋住了門口的視綫。
裡頭倒是靜,入耳的全是屏風外的稚童笑聲。
昭昭把圓盒子打開,手指沾了透明的膏體,抬眼,正對上他的眸子。
「你要用手?」
「用手效果好。」她故作鎮定,竟然忘了問有沒有棉簽之類的東西。
沈策本想喚人送溫熱的小毛巾,過去他自己上藥,嫌藥膏粘膩,從不用手,都是如此做。不過現在沒必要了。
他將短袖脫掉。方才在拳臺上的沈策也是赤著膊,露著背,她只顧得上擔心他的安危,而現在,他的身體在直面她,從肩到身前腰腹的肌肉盡收眼底。身前,長褲上系成扣的細帶子垂在那,褲腰很低。
茶杯渥著手,他啜了口:「看著來。」
昭昭把藥抹到掌心裡,呵了口氣:「先肩上?」
他靜了一瞬。房間忽然暗沉了。
有噔噔噔噔的脚步聲,一個小身影從遮天蔽日的暗裡跑出來,抱到他腰上,小手在他身後打個結,再不肯鬆。他低頭想看那張臉,那張小小年紀就驚艶了街坊四鄰的臉。她不肯,在他懷裡左右擺頭,問說,哥你不要我了,哥你去哪了,哥我沒你會死你知不知道,哥我已經死了三十九日了你知不知道。他想哄她,可也想聽她說,於是任她在懷裡哭鬧到後頭,任她見自己手上臂間的傷。
百死一生,險些屍骨無存,他顧不上其他,迫不及待想聽幼妹思念的哭鬧,任她把袖管往上卷。
小人兒驚哭連連,跑走了,再回來抱了滿懷的傷藥和布帶,手上竟還抓著一紙袋的紅糖塊。紅糖塞到他齒間,手指挖出大塊的藥膏,小口微張,在掌心呵著氣,隨後兩手輕搓著,像是要先烘熱那藥。怕凉,凉到他……
殘冬臘月,急景雕年,炭火盆裡的暖都不及她的手,稚嫩的一雙手。
「就肩上。」沈策從黑暗裡望到現實的她。
昭昭兩手輕搓了搓,落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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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下的肌肉綳緊了。
她手一顫。
「你可以揉一揉。」他冷不丁冒出一句。
她手心裡有火,燒的是自己,臉也在發熱,倉促劃拉兩圈要收手,沈策恰到好處提點:「揉到熱,淤血才能散。」
「怎麽才算熱?」她問,不自覺調整著坐姿。方才全心在兩人肌膚粘連處,沒顧上,腿被自己給壓麻了。絲絲麻意,像看到血脉在自己身上如何流淌。
「熱了告訴你。」
昭昭暗自腹誹。
沈策恰瞥了她一眼,似聽到她的心聲。
「沈齊,」他問外頭,「每次你抹藥,是不是要熱?」
「對,對,」男孩子的聲音回說,「小姨你用力揉,揉到發熱!」
「小姨用力!」外邊孩子跟著起哄。
沈策再看她,睫下的那雙眼微挑著瞧,像在笑她想太多。
昭昭不吭聲了,一門心思揉著那塊淤青,等到真發熱了,涌起了一種莫名的成就感。「差不多,換個地方。」沈策低聲說。
這回是腰後。
也不知是不是位置特別,昭昭這回也沒那麽鎮定了,手一覆上那塊瘀青,像全身毛孔被迫打開來,身上一時熱一時冷的……
「真想叫我哥哥?」背對她的男人突然問。
她停住。
剛才那兩聲哥,是脫口而出,不帶任何的目的xin。她不知如何解釋。
「以後在外人面前,叫名字,」他在屬兩人的寧靜裡,對她說,「私底下,我都隨你。」
昭昭「嗯」了聲,想逃走。
沈策忽然背過手臂,她措手不及,被他鎖住了手腕。昭昭心驚肉跳,手腕間的灼熱滑上去,裹上她的手背……因爲藥膏的潤,兩人的手指都滑如同泥鰍,一個是想盡一切辦法要留,一個費盡心機要走。
他連回頭都沒有,一手握著早空了的茶杯,一手制住她。
他在用體溫渥著她。
直到屏風外有人問要不要添水,這一縷璦昧粘連應聲而斷。
昭昭見人提壺進來,離開他遠遠的,立到屏風旁,瞧那香爐的裊裊白烟。她雙手倒背在身後,還在因爲剛剛的事在恍惚。沈策也不語,抽了紙巾,一寸寸擦著手。
「這是什麽香?」 她怕添水的人覺出詭异,主動問。
「登流眉沉香。」他說。
昭昭「哦」了聲,一聽就是據典取的,她多溜了那香爐一眼,回身,沈策已經在眼前,還是打著赤膊。
添水的人走了。
時辰已晚,孩子們在外邊大呼小喝道別。屏風內,沈策應答自如,直到人走了乾淨,仍和她面對著面。
她想著鬧成這樣,也沒法再抹藥:「後背上的都抹好了。剩下的,前面的——」
「前面的,我自己來。」
她像隔著空氣能感覺到他的體溫,他的呼吸力度。四周的擺設,都是那面屏風,立在兩人身旁,茶壺茶盞,香爐,甚至壁紙都有影子。影子連著影子,圍攏著他們,遮掩著這房裡的一切。
「婚宴時——」
他呼出來的氣息,落到劉海上,是低了頭,在等她說。
「你女朋友要來嗎?」她輕聲問。
似一聲笑,無聲的笑,也只有離得如此近的她才能感應。
「你嫂子……」他欲言而止,故意道,「不好說。」
他確信昭昭是真忘了昨夜。
沒人會傻到接連試探兩次,試探他有沒有女朋友。
昭昭被那三個字砸得心神難定,那剛剛算什麽,片刻的情難自已?
沈策背過身,笑著將她擱在原地,回去沙發上閒坐著,還在爲自己斟茶。一抬頭,眼瞅她繞過屏風,問了句:「真不聽完?」
這恐怕是她頭次對他白臉,半步不留,轉臉就不見了人影。
沈策望著那面屏風。
登流眉……
那小人影往他腿上坐懷裡鑽,舉著卷書,哥,登流眉的香,焚一片則盈室,香霧三日不散,哥你日後做了大將軍,一箱箱堆滿我們屋子。她的發在他耳下輕蹭著,是在撒嬌,孩子樣的親昵。登流眉,登流眉,從日落前念到點燈後,他被這一聲聲催的心如火燒,別說登流眉,他連殘香都買不起。不日將走,誰來護她……他甚至想,去苟且誰家的嬌寵侍妾,亦或是柴桑名技,用這過人姿容去換她的日日好食,夜夜安眠。
世間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當然包括他自己。除了昭昭。
……
沈策仰靠在沙發裡,看屏風最高處的雕花紋路。從初次聽到昭昭,聽到夜盲,他就隱約知道有什麽要回來了。
時至今夜,他才真正看到。他曾有個親人,有個妹妹,叫昭昭。沈昭昭。
***
昭昭回到房間裡,姐姐也剛回來。
往年兩姐妹每回見,都要徹夜聊到天明,這一夜也不例外,只是昭昭格外心神不寧。在姐姐訴說剛結束的一段小暗戀時,在窗臺上壓前腿,壓後腿,壓側腿。到深夜她栽倒在牀尾,疲憊闔眸。
雕花的屏風像立在房裡,他也像在身邊,握她的手,也不是靜止不動的。昨夜在添水的人打擾前,他也曾用指腹輕刮她的手背,指背……
電話鈴音鬧醒的是她。
姐姐剛在洗過臉,準備回自己房間,替她接了電話。
聽筒塞給她:「沈策找你。」
昭昭反應良久,突然起身,話筒的綫不够長,被她一拽,電話機直接撞到牀頭,換來姐姐奇怪的一眼。她壓著被驚醒的心悸,眼看門被撞上,先前是簡單怕姐姐在一旁聽到什麽,沒外人了,自然想到昨夜。
「人走了?」
她不答。
「還在氣?」人像在身旁說著話,「話不聽完,氣一夜值不值得?」
「哥你找我有事嗎?」昭昭板著聲音。
「找你說話。」
「大早上,有什麽好說的。」
「現在十點。」
「……」
「你不是想問嫂子的事嗎?」
「也沒想問,只是客氣客氣,」昭昭自認裝傻的功夫不算一流,也算上乘了,「我不經常在這裡,你私生活怎麽樣,也不想知道。」
被捉著手算什麽,是自己先沒拒絕,跟著他去的。只當是經驗少,受了佑騙。昭昭在努力抽繭剝絲,客觀分析,努力快刀斬亂麻。
「真不想問?」他再問。
「問什麽?問你何時結婚嗎?」
他笑了。
……
像是算准她會惱意上涌,要挂電話,他跟著說:「我道歉。今天陪你,當賠罪。」
昭昭想問他是要賠什麽罪,昨夜荒唐摸手之罪嗎。最後她還是壓下念頭,他不認,那她也不認:「不用。」
「昭昭,」沈策忽然認了真,「我一個人,一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