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顧雙華第一次見到信王李墨,是在侯府的後院。
那一日秋高氣爽,微風將樹梢上的黃葉尖兒吹的直打轉,她從祖母房裡拿了一摞繡樣回去,身邊沒有丫鬟跟著,繡樣有些大,只得自己小心翼翼抱著,下巴壓得低低,視線往旁邊繞,小心去辯著前方的路。
侯府裡不少人見到她這副窘迫模樣,卻各個假裝沒看到,低頭做自己的事。
誰叫她是最不受夫人待見的三小姐呢。
顧雙華走到靠近角門的地方,將繡樣放下,用衣袖擦了擦汗,突然瞪大了眼,看見一只靴子從天而降。
那是一只皂色靴子,金線繡著十分精細的浮雲圖案,一看就是貴重東西,顧雙華歪頭想了想,抬頭往上一瞧,就正好就瞧見了信王。
他姿態悠哉地坐在圍牆上,身子斜靠在沿著牆根長成的一棵杏樹上,只著白襪的一只腳高蹺著,自葉片中投下的細碎陽光打在他臉上,更襯得他唇紅齒白,一雙桃花眼往下淡淡一瞥,就能將人給吸進去似的。
顧雙華被他身後流瀉出的光亮刺得瞇了瞇眼,奇怪的是,這人眉眼骨相都稱得上一個美字,長在他身上卻不顯得陰柔,反而多了幾分恣意風流。
以往她覺得哥哥的長相已經是頂好,可與這人比起來,兩人明明氣質迥異,樣貌卻是難分伯仲。
這時,她聽見那人開口道:“餵,你能幫本王下去嗎?”
顧雙華抬頭一本正經地問:“那你是怎麼上去的?”
信王覺得這小姑娘有些意思,換了個姿勢,手託在腮邊道:“我到你們府裡做客,大門走膩了,想試試翻牆,誰知這院牆太高,下不來了”
這麼荒誕的事,竟被他說的理所當然,彷彿吃飯忘了拿筷子一樣尋常輕鬆。
顧雙華聽他一口一個本王,隱隱想起來,哥哥好像和信王一向交好,可還是保持謹慎問道:“你讓我如何信你不是賊人?”
話音未落,面前又落下一個金色腰牌,上面大大的一個“信”字,那是用來出入皇宮的腰牌,卻被那人這麼隨手給扔了下來。
顧雙華連忙撿起,拍了拍上面的灰,小心捏在手裡,仰頭道:“王爺等一等,我去找家丁過來幫您下來。”
信王忙擺手道:“不行,你把人都招呼過來,本王的顏面何存啊。”他伸手往旁邊一指:“你幫我將那邊的繩子拋上來,讓我順著爬下來。”
顧雙華想了想,乖乖去給他拿來了繩子,賣力往上一拋,信王接住綁在杏樹上,然後瀟灑站起地將衣擺系在腰間,手握著繩索沖她一眨眼道:“看好了!”
然後他將腰一挺往下跳,腳踩著牆磚,三步並作兩步就落了下來。
他將係好的衣擺放下,見顧雙華真的十分認真在看他怎麼爬下來,不覺有些好笑,伸手在她面前攤開,顧雙華才醒悟般將腰牌還給他。
信王將腰牌收在懷裡,又她上下仔細打量一番,一拊掌道:“方才在上面沒看清,原來你不是丫鬟啊。”
這話脫口而出,他便有些後悔,因為實在有些冒犯,可顧雙華卻並無反應,只朝他點頭道:“王爺若沒別的事,雙華就回去了。”
然後她並不和他攀談,只是彎腰重又去抱那摞繡樣,信王一挑眉,大步走到她身邊,從懷中摸出一朵杏花斜插在她的鬢髮裡,再負手笑道:“方才在上面摘的,送你了,謝謝你幫本王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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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動作十分快,顧雙華抬手摸著鬢間多出的一朵小花,尚還有些怔忪。
然後信王的目光又繞到那摞高高的繡樣上,想著她方才賣力抱著的模樣,嘖嘖搖頭道:“你的丫鬟呢,怎能讓你這樣的美人兒乾這些粗活。”
顧雙華的臉有點紅,低頭往後退道:“王爺無需拿我打趣。”
信王一挑眉:“你不信本王?要我說,這整座侯府,上到夫人、小姐,下到丫鬟侍女,無一人及得上妹妹的美貌。”
顧雙華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雖然知道這人說的話一個字也不能信,可還是暗自有些開心。
這是第一次有人這般誇她。
她很快又恢復拘謹表情,衝信王點了點頭當作道別,然後再去搬那堆繡樣,誰知信王搶著走過去,一把將那繡樣抱起,回頭沖她嘆了口氣道:“你要去哪兒?既然丫鬟不在,只有本王代勞了!”
顧雙華心頭一慌,她哪能讓堂堂王爺為她做這種事,可又不敢去搶,急得揪著手指道:“王爺快放下吧,雙華不敢勞煩王爺!”
信王卻不管她,只是抱著繡樣往前走,顧雙華跺了跺腳,沒法子,也只得跟著上去指路……
後來,她又見過信王幾次,每次都被他半真半假地撩撥幾句,可真正令她牢牢記住的那次,卻是在她昏迷前的半年……
顧雙華想起往事,默默攥起手指,好像在太陽下站得久了點,覺得臉越發熱了。
信王還在她耳邊不斷叨叨:“上次一別,本王可是一直記得你呢,妹妹是否也同本王一般,覺得甚是想念啊。”
顧雙華不知上次是哪次,卻也沒法從他向來不正經的語氣中判斷出什麼,暗自有些著急。
顧遠蕭鐵青著臉,拉著她的手腕大步往前走,信王從後面趕上來,笑瞇瞇道:“雲霆啊,本王在這兒等了你這麼久,你連聲招呼都不打就走,實在是不夠意思。”
顧雙華偷偷扭頭去看哥哥,發現他唇角崩得緊緊,似乎非常生氣,抓住自己手腕的大掌不斷用力,她忍了又忍,終是小聲道:“哥哥,我有點疼…… ”
顧遠蕭一愣,隨後露出懊惱表情,輕輕放開了她的手,卻還是用高大的身體把她和信王隔開,低下頭柔聲道:“你好好跟著我。”
這時三人已經走到一個長長的土坡旁,再往下,就是今日設宴的地方。
皇帝、皇后和長樂公主都已經坐到上席,因為這時日頭較猛,身後被撐起了幾把大大的黃羅傘,為主子們遮出一大片蔭涼。而今日來赴宴的世家子女,則分別坐在兩邊的遊廊之內。
信王垂眸往坡下一瞅,又看了眼乖乖跟在顧遠蕭身後那人,大步走到她身邊,道:“正午的日頭大,雙華妹妹這雪團做的人兒,可別被曬壞了。”然後將手裡的折扇嘩地打開,單手舉起遮在顧雙華頭頂道:“這樣便好了。”
他這般殷勤,倒讓顧雙華覺得有些尷尬,趕忙再去看哥哥,只見他雙手在身後握拳,胸口起伏一陣,終是吐出口氣道:“下去吧,已經遲了。”
顧雙華“嗯”了一聲,低垂著眼假裝沒事往前走,信王則一直姿態瀟灑為她遮著陽,顧遠蕭越看越冒火,正好這段坡有些陡,見顧雙華提著裙擺,小心翼翼地往下邁著步子,便將胳膊一伸道:“扶著我。”
和自家哥哥就沒什麼好客氣的,顧雙華忙伸手搭在他肌肉結實的胳膊上,由他領著往坡下走,然後覺得安全感爆棚,大大地鬆了口氣。
這時,皇帝眼看就要開席,顧遠蕭卻還不在,皺著眉派人去找長寧侯過來,皇后眼尖看見長坡上的三人,笑著道:“來了來了,不光長寧侯來了,信王也在呢。”
馮夕顏正陪著皇后說話,聽見長寧侯幾個字,心頭猛地跳起來,連忙抬頭去看,然後便覺得鼻子一酸,五臟六腑好像都縮了起來,
長坡上,穿著黛色襦裙的女子無需裝扮就已經奪目。
身後一人亦步亦趨,頎長的身體向前勾著,賣力舉起紙扇為她遮陽,而在她身旁,自己等了整整一上午的長寧侯,向來不將旁人放在眼裡的長寧侯,正將臂膀穩穩伸在她面前,眉目溫柔,扶著她的手,生怕她會在下坡時踉蹌。
前方等的全是皇族貴冑,顧遠蕭的目光卻一直沒離開過那女子的臉,若是她走的慢了,就耐心地停下等她,彷彿對他來說,這才是世間頂頂重要之事,
馮夕顏看得呆住,手裡的香球滴溜溜滾到地上,她連忙彎腰去撿,藉以掩飾眼角的淚意。
她以往只知長寧侯性子極冷,所以次次在侯府見著了,也只敢輕輕打一聲招呼,期盼他能多看自己一眼。可她從來不知道,他竟會如此溫柔地呵護一個人,哪怕那個人只是他的妹妹。
她自然知道顧雙華並非侯府真正的小姐,可很早就有傳言流出來,說三小姐其實是老侯爺在打仗時和外族女子生的私生女,為了掩蓋她的身份,才以養女的名義帶回侯府,也因為這個原因,侯府主母特別討厭這個養女。
若是這樣,顧雙華也算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原本並不值得自己去妒嫉。
可他真的,只當她是妹妹嗎?
而宴席上原本各自交談的人們,也都隨著帝后的目光朝那邊看去,然後嘈雜的四周就漸漸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在驚嘆,究竟是怎樣的女子,竟能讓信王為她遮陽,長寧侯溫柔攙扶。等看清顧雙華的容貌,世家小姐們互相交換個眼神,鄙夷有之、驚訝有之,更多的,是怎麼也藏不住的妒意。
顧雙娥藏在桌下的手用力按著膝蓋,指甲快將綢布褲腿給摳破,方才東珠匆匆跑回來,只說是遇上了侯爺讓她過來候著,那時她已經隱隱覺得有些不妙。
可她怎麼也沒想到,顧雙華竟會用這樣的方式回來,原來那人根本沒有變,還是一心想著出風頭,將男人使喚的團團轉。
顧遠蕭將顧雙華領到顧雙娥身邊坐下,見大妹一臉的怨懣,輕按了下她的肩,道:“我待會兒再過來,娘和我說的事,我記著呢。 ”
顧雙娥氣得將頭一偏,抿著唇不搭理他,顧遠蕭嘆了口氣,這時皇帝身邊的內侍已經上來催促,只得先離開,又深深看了顧雙華一眼,示意她要照顧好自己。
等顧遠蕭在皇帝身邊落座,立即就感覺一道灼灼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偏頭去看,覺得那期期艾艾望著他的少女有些眼熟,可也無暇細想,便轉頭回來,習慣性落到顧雙華所在的方向。
馮夕顏滿心的期盼落了空,垂下腦袋一臉泫然欲泣的模樣,這時,一只手覆在她發涼的手背上,抬起頭,發現皇后含笑看著她,臉靠過來柔聲道:“姑母知道你的心思,放心,一切都有姑母為你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