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深冬的南寧臨時機場,淩晨四點。由於實行嚴格的戰時燈火管制,機場連同全城,此時還陷入漆黑的一片。
昆侖關位於賓陽縣和昆侖鎮的交界處,距機場50公里,是扼守南寧的門戶和屏障,地勢險要,歷代就為兵家必爭之地,有“南方天險”之稱。
全面抗戰已經將近兩年了,粉碎了日寇短期內佔領中國的幻想,開始進入相持的階段,
一個月前,就在這一年的冬天,為了振奮人心,鼓舞士氣,國軍制定並實施了有計劃的全國性反攻大作戰。第四戰區的南寧便是其中規模最大的反攻戰役之一。除了投入數個地面師團,為了抵住日軍不分日夜的空中瘋狂轟炸,顧長鈞親領第四第五航空大隊,與數量占了優勢的日精銳鹿屋航空大隊展開了激烈的長空對戰。
就在昨天,攻堅苦苦作戰將近一個月後,地面部隊在戰區司令陳東瑜的率領下,終於攻克了日軍堅固設防,頑強據守的昆侖關陣地,給予了日軍沉重的殺傷和打擊。日軍被迫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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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反攻開始後,這持續了一個多月的長空激戰,不但令一向在空中不可一世的鹿屋航空大隊損失過半,在昆侖關奪取戰進入艱苦階段,兵力損失慘重,久久無法拿下的關頭,空師更是起到了居功至偉的作用。
就在幾天之前,他不顧陳東瑜的勸阻,冒著生命危險,在沒有領航,幾乎也沒有任何可視條件的極端情況下,憑著高超的技術和白天熟記於心的地形,領了兩架僚機在黎明前的最黑暗時刻盲航至堅守昆侖關的日第七師營房上空,降至低空,投彈突襲轟炸大營。
顧長鈞剛抵達低空巡航時,目力看到大營一處房子裡此刻還透著燈光,憑著敏銳的軍事直覺,判定這應就是司令部,當即重點進攻。轟炸進行了二十分鐘。投完了戰機所攜的全部彈藥。等聞訊終於趕到的鹿屋航空大隊進行反擊時,他已領機在東方微露的曙光裡成功脫身返航。
這場突襲轟炸,最大的成果就是炸死了當時還集合軍官連夜制定新的作戰計畫的日軍昆侖關最高指揮官中村中將。指揮部灰飛煙滅。陳東瑜隨即指揮部下再次發動攻擊,苦戰了將近一天一夜之後,終於擊潰敵人,奪回已被日軍佔領長達一年的昆侖關。
抗戰至今,有人浴血奮戰,有人卻公然與民族決裂。以唐紫翔為首的投降派在抗戰爆發的次年,不顧全國民眾的聲討,發表妹電,回到已被日寇佔領的北平公然成立了親日國府,漢間之流紛紛投靠,其中就有葉家。親日國府氣焰囂張,以救國為名,行賣國之實。
壓抑了許久的國人,太渴望一場新的大勝利了!
這大捷消息經電報發送出去,全國為之歡騰振奮,無數人激動落淚。
今夜註定將是無眠。
顧長鈞就是其中的一位。
勝利的代價是慘重的。
這一個多月裡,在戰役的間隙裡,只有有可能,他便一次次地搜尋著戰機殘骸和飛行員的骸骨,儘量將他們帶回來。
他需要給這些隨同自己升空作戰英勇報國的飛行員的親人們以一個交代,哪怕只是一片飛行帽的碎片。
昆侖關終於被攻克下了。
耳畔已經沒有了震耳欲聾的槍炮聲和飛機引擎的轟鳴聲,四周寧靜的不像是現實裡的世界。
他也疲倦至極了。暫時得以放鬆下來,今夜原本應該好好休息一下的。
但他卻絲毫沒有睡意。
他在淩晨四點的漆黑裡睜著眼睛,輾轉難眠。最後他從身上摸出打火機,打了火,在微弱的火苗光照裡,從貼身的內兜裡,取出了一封信。
這是蕭夢鴻兩年前離開前,于機場請姚載慈轉給他的。
這封信,兩年的時間裡,一刻也沒有離開過他。他貼身收藏著。時不時會拿出來看一下。每當夜深人靜,他想念她的時候。
信紙已經被摩挲的起了毛邊,折痕處也有了破碎的痕跡。
他小心翼翼地展開,目光再次落到了她寫給他的一行行的字上。
“長鈞:
我本不欲在此關頭離開,但鑒於你的厚意及你母親和憲兒的考慮,再三考慮過後,我決意這一次,還是聽從於你。
臨行之前,心中有千言萬語未向你言明。感謝鴻雁可寄書,雙魚可傳情。因有些話,當著你的面,或許反而不易說出來了。
我想告訴你的第一件事,便是戰局雖然艱難,但堅持下去,勝利終將屬於我們,這是毫無疑問的。世界之局,浩浩蕩蕩,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正義的勝利或許會遲到,但絕不會不來。在你們為了大義于前線毅然奮戰的時刻,請接受來自於像我這樣身處後方之人的深刻敬意和由衷的愛戴。
我想告訴你的第二件事,是我愛上你了。一個女人對於男子的愛。曾經我厭惡你身上的自大、專橫以及一些別的在我看來無法與你共處的缺點。但即便如此,我還是愛上了你。因為你是如此的值得我去愛。捫心自問,我自己又何嘗不是個滿身缺點的人,共同相處的幾年光陰裡,同樣也給你帶去了無盡的困擾。從前的許多年裡,當我們還在一起時,我們雙方因為各自的驕傲和隨了驕傲而來的盲目,都未曾學,也不肯用寬容和理解的心去對待另一半。直到我們分離,再次相見,而現在,被迫要再次分離了,我才終於意識到了我對你的愛情,並且,這種愛的情感早已經壓過了別的一切。我似乎明白的有些晚了。但又不晚。那天你走的的時候,態度猶如與我訣別。我甚至來不及告訴你我想說的話。現在我來告訴你,那絕不是訣別,只是暫時的再見。我們有一天會再次相見的。我也想告訴你,我這一輩子也不會再遇到第二個如你所說的那樣能夠適合我的男子了。你未必也是最貼合我的,但我會等你,等你殺盡敵寇歸來的那一天。那時候,我們之間或許依然還會有分歧,甚至起爭執,畢竟,你是有著如此強烈性格的一個男人,而我也不是慣于對男人言聽計從的女子。但那時候,我會願意和你一同去面對我們的分歧,一起去克服、解決,而不是像從前那樣,選擇用離開不肯服從於我的你作為解決問題的唯一手段。
我想告訴你的第三件事,坦白講,在寫下來之前,我是有些忐忑的,唯恐會因我的荒唐而對你造成過大的震驚。但我還是鼓起勇氣寫下來吧。事實上,我們到這一刻,依舊還是法律上的夫婦關係。因我直到現在,始終也沒有在你當年給我的那封離婚書函上簽過我的名字。一開始的時候,我對自己說,等有朝一日我有需要,或是等到你再婚消息傳來的時候,我再簽字便可。於是它就一直躺在了我的抽屜底下,躺了這麼多年。因長久以來,我自覺並無需要用的到它的地方,而你也遲遲沒有再婚。又或者,我的這種遲疑和拖延也是一種冥冥裡的天意吧。我們現在依舊是夫婦。但這並不是我想說的重點。我想告訴你的是,即便我們今日真的已經完全脫離了關係,假使你也因為灰心失望了而想離開我,我也會去追求你,努力讓你重新愛上我的……”
長長的數頁,末尾,以“吻你,等你歸來”而結束。
就是這樣一封信,在這兩年的時間裡,顧長鈞已經反復讀了不知道多少遍了,甚至早已經能背誦了下來。
在這個難得片刻寧靜的戰火停歇之夜,他情不自禁地又一次拿了出來,借著打火機的微光,再次讀了一遍。
最後他熄滅打火機,將信紙那處寫有“吻你”的地方輕輕覆在了自己的唇上,閉上了眼睛。
一陣急促的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突然傳來,緊接著,衛兵已在急促敲門,高聲喊道:“顧將軍!陳司令急電!日至少十二架飛機剛剛返至昆侖關附近上空實行空中轟炸,推測為不甘失敗實施的報復性突襲,請求我方火速支援!”
顧長鈞猛地從牀上翻身下地。
警鈴大作聲裡,他疾步向停機場跑去。
……
空戰斷斷續續地持續了一天。
顧長鈞領著僚機抵住了來自敵機的瘋狂進攻,擊中最後一架沒有來得及逃走的敵機,目送它拖著一道長長的黑煙墜落下去的時候,天黑了。
這裡距離機場出去了將近幾百公里。顧長鈞駕著長機飛行到一半時,油箱便開始告急。隨後,一同返航的僚機也向他打出了燃油告急的信號。
冬天的黑夜來的特別的快,很快,下面就成了黑漆漆一片,即便以飛行員的目力,也無法看清地勢情況。但可以推測,這一帶應該靠近賓陽縣城,附近都是山地,除了縣城附近,沒有合適的迫降地點。
必須找到合適的地方儘快實行降落了。
因為起飛突然,機上物資補充不足。顧長鈞的身邊只剩最後一顆照明彈。他用燈光信號提示身後的僚機降低高度預備降落,到了估計的合適高度後,向著地面發射了照明彈。
在照明彈放出的光亮照明下,尾隨於他的三架僚機終於先後安全著陸。
顧長鈞駕機繼續盤旋在賓縣縣城黑漆漆的上空。
燃油箱的油位警示已經到了最低點,引擎開始發出異常的響聲。
他現在只有兩種選擇了。
要麼棄機跳傘逃生,要麼就在地面可見度幾乎為零的情況下進行強行降落。
在這種艱難的非常時刻,每一架戰機都是彌足珍貴的。顧長鈞不願就這樣輕易放棄飛機。他略微思忖了下,決定憑著剛才那枚照明彈所提供的方位和自己對縣城地理位置的大概瞭解進行迫降。
他慢慢地控制機身,緩緩降下高度,巡航在縣城上空,反復搜尋著最適合迫降的地點時,忽然,奇跡發生了。
他看到遠處黑漆漆的盡頭方向,突然出現了火光,這火光起先還只是星星點點,但很快就彙聚成了一大片,越來越多,越來越亮,變得異常醒目,像是夜空裡的繁星,接著,繁星成了一道銀河,猶如夜航降落時機場跑道兩側亮起的引航燈光。
顧長鈞有所頓悟,用油箱裡的最後一點油朝著火光亮起的地方飛去。最後,他的飛機擦過賓陽縣城的城頭樓,降落在了縣城外的一片平坦麥場上。
為他用火光指引了方向的,是縣城裡的老百姓。
駕駛僚機的姚載慈在降落後,立刻表明身份,就近請求老百姓為還在空中盤旋的顧長鈞提供降落照明。消息火速傳開,十幾分鐘的時間裡,就有數百人手持燈籠、火燭、桐油以及任何他們能夠找的到照明物跑出城門來到那塊平坦的麥場點燃起一堆堆的篝火。直到顧長鈞駕機安全降落了,還源源不斷地有人抱著剛從家裡拆下的門板和窗櫺趕過來支援。
顧長鈞打開機門,從機艙裡出來,以敬禮向救助了自己的百姓致以深深謝意。
一位老人熱烈盈眶地道:“日本飛機每天在我們頭頂飛,到處扔炸彈。要不是你們趕走了他們,我們連命也保不住了,還在乎家裡剩下的那點門板窗戶?”
……
顧長鈞的飛行編隊在南寧機場進行整休。幾天後,傳來一個消息,總統夫人親赴桂南,看望慰問在會戰中取得了振奮人心勝利的全體將士。她冒著炮火前來慰問,軍心振奮。在剛剛奪取回來不久的昆侖關城池裡,顧長鈞與陳東瑜等高級軍官領了將士一道迎接總統夫人一行。總統夫人對將士在前方浴血奮戰大力褒揚,轉達了總統的嘉獎,會面散後,她單獨邀了顧長鈞至她臨時落腳的營房,道:“顧將軍,你們這群碧空將士鐵血丹心,威名遠傳,全國民眾都在頌揚你們的英姿。我此番過來,有一位對你仰慕已久的女士也隨我同行了。這位女士也剛應邀成為我們戰時兒童保育會的理事。她希望能有這個榮幸,可以單獨與將軍你會上一面。”
顧長鈞一怔,隨即蹙眉:“夫人,顧某軍務繁忙,沒時間與人虛與委蛇,還是免了吧。夫人長途奔波想必勞累,請稍事休息。顧某告辭了。”
總統夫人道:“這位女士很是固執。顧將軍你今天見也要見,不見,恐怕也是要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