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雁姬傲然立在滿地血泊之間。
“幽州王,吾有重要的話,要對你說。”
這一刻,周圍零星的戰鬥聲音彷彿變成了背景。
桑遠遠站在了幽無命的身邊,二人下意識地把手伸向對方,十指緊扣。
薑雁姬眸光慵懶,斜斜瞥了桑遠遠一眼:“桑王女,吾有話單獨與幽州王說,你且回避。”
帝君高高在上慣了,面對桑遠遠,神情滿是輕慢睥睨。她有自信,哪怕虎落平陽,但手中依舊握著足夠分量的王牌,不怕幽無命不動心。
幽無命唇角緩緩勾出一抹陰笑,偏頭道:“桑果,你且為她挑一個死法。”
薑雁姬,她是什麽東西?若不是她佔了這個殼子的話,此刻,她已死無全屍。還想離間他和小桑果?她做夢比較快!
桑遠遠抿唇一笑,摸著下巴,裝模作樣沉銀起來。
薑雁姬深吸一口氣:“幽州王,吾將要對你說的事情,於你是天大的好處。尋常女人家,目光短淺,感情用事,我讓桑王女回避,於她於你都是好事。幽州王,我知你新婚燕爾,初嘗情愛滋味,正是上頭。可你也聽聽我的建議,再作決定也不遲。”
幽無命怪異地盯了她一會兒,唇角扯了兩下:“你要給我找小妾?”
桑遠遠面露警惕:“這種事,我說了算。”
幽無命唇角笑意藏也藏不住,暗暗攥緊了桑遠遠的手指。
“哦?我看未必。”薑雁姬冷笑一聲,緩步上前,走到幽無命另一側身旁,一只玉手抬起,搭上幽無命的肩,另一只手撫了撫自己仍舊年輕、毫無瑕疵的眼角,紅唇微分——
“幽州王,我慕你年少有為,英俊強盛,願委身於你。你稱帝,我為後,我將心腹能人,文官武將,地下根基勢力,盡數交於你手,全力輔佐你。你有此助力,必能順利接任天下共主之位,成就一代聖君。否則,光是那爛攤子,都夠你頭疼不知多少年。”
此言一出,幽無命與桑遠遠都真情實感地驚呆了。
“你沒病吧!”
只見幽無命重重打了兩個寒顫,二話不說,反手製住薑雁姬,封死了她的靈蘊。
薑雁姬笑容愈盛:“怎麽,幽州王喜歡用強麽?那也很有意思。”
幽無命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木木的,靈魂好似飄到了頭頂,雞皮疙瘩起了一層又一層。
半晌,他終於緩過了氣。
“真是……想要一片一片,切光你的肉。”他重重喘了兩口粗氣,“你竟敢,竟敢,……小桑果,我要瘋了。”
最後一句話是從牙縫裡飄出來的。
他想過很多很多次抓住薑雁姬之後的情景,卻怎麽也沒有想到過眼前這一種。
那對屬於他娘親的紅唇,一字一字吐出這樣的話來,於他而言,無異於凌遲之刑。他感到天旋地轉,兩眼發黑。
桑遠遠亦是一陣陣眩暈。
她反手扶穩了幽無命,偏頭衝著薑雁姬怒吼:“你當真是無恥之極!你怎麽可以對他說出這樣的話!你怎麽可以,對薑雁姬的親生孩子,說出這樣的話!”
薑雁姬一時回不過神,聽到桑遠遠罵她,立刻回罵道:“踐婢,少往我身上潑汙水,你這是想汙蔑我與老幽王有什麽不齒的關系麽!幽無命,我與老幽王絕無首尾!不信,你可與我滴血驗親!若你與我沒有任何關系的話,我要你補償我。你放心,我定會叫你嘗到世間最美妙的滋味。”
幽無命摁住額頭,呼吸更重:“小桑果,算了。不必尋回我娘了,我要她死,要她,受盡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要讓她,嘗遍世間千種酷刑,我……”
他的手在重重顫抖,五指抽搐,情緒幾乎徹底失控。
桑遠遠已很久很久沒有見幽無命露出這麽可怕的表情。他的雙目一片赤紅,面青如鬼,唇白如紙,額頭上青筋密布,五指抽搐痙攣。
她深吸一口氣,狠狠望向眉目輕佻的薑雁姬。雖然薑雁姬並不知道幽無命是這具身軀的親生孩子,但她做的那些事情,以及此刻對他造成的傷害,真是萬死難贖。
桑遠遠怒道:“你可知道幽無命他是誰!你佔了薑雁姬的身體,殺害了她心愛的丈夫和孩子!如今,地獄中爬出來的復仇之魂便在你眼前,你竟還敢口出汙言穢語!你當真是,死一萬次都不為過!”
幽無命勾住了桑遠遠的脖頸,力道大得令她有些窒息。他說不出話,呼吸一聲重過一聲,沉沉地響徹她的耳畔,像是被困在陷阱中受傷的凶獸一般。
桑遠遠怒斥薑雁姬:“午夜夢回,你難道不曾看見過父子二人的眼睛麽!世間,怎會有你這麽厚顏無恥、卑鄙下作之徒!”
心頭的憤怒令桑遠遠眼眶通紅,眼角不自覺地滲出了淚水。她難以想象,此刻的幽無命該有多麽痛苦。
偏還動不得薑雁姬!
薑雁姬的雙眉越皺越緊。
“什、什麽……”她難以置信地望向幽無命,“你是明小鬼?怎麽可能,怎麽可能……不,你不能怪我,要怪你就怪你自己!我本來早已弄丟了你們父子二人的行蹤,我都已經放棄尋找了,誰叫你,誰叫你雕了那麽多和我一模一樣的木頭人扔在河裡呢?是你自己暴露了行蹤,是你害死了你爹和你自己,你不該怨我!”
一聽這話,桑遠遠只覺天旋地轉,心中的擔憂和心疼暴湧而出,急急望向幽無命。
只見幽無命的眸中燃著黑焰,帶著焰的血淚變成了黑色,順著眼角緩緩流下。
顫抖的五指燃著焰,停在了距離薑雁姬脖頸毫厘之處。
他已有些神智不清,腦海裡傳來一陣又一陣切割劇痛,他不想再管真正的薑雁姬了,現在,就要讓眼前這個人,嘗到煉獄的滋味!這些日子得到的陽光和溫暖,如露珠般蒸發無蹤,他再一次陷進了黑暗泥沼,再一次,變成了一整塊發了霉的苔蘚。
他要報仇,他只要報仇……
桑遠遠撲上前,半摟半抱,擁住幽無命,將他推到一旁。
“幽無命,冷靜些!”
他的眼珠在眼眶中劇烈地震顫,他慢慢垂下眼睛,望她。膽敢攔在面前的一切,都會被他毫不遲疑地撕碎!
……可是這是他的小桑果啊……
他顫抖的手指攥住了她纖細的手腕。
“小、桑、果。不要,攔我。”他一字一頓。
此刻,見到幽無命發病,桑遠遠已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她唇角勾起了溫柔的笑容,將自己柔軟的身體貼近他那滿身狂暴戾氣,未被攥住的那只手輕輕地環住了他,貼在他的耳畔,輕聲細氣,說出來的話卻一點也溫柔——
“你容我想想辦法,利用天衍鏡,把這個該死的魂魄抓出來,到時候,隨便你怎麽收拾。不要著急,能進去,自然能出來。”
桑遠遠並沒有絲毫把握,但她知道,此刻若是放任幽無命殺了薑雁姬,他一定會墜回黑暗深淵。
她的愛人,再一次跌向懸崖,她必須拉住他。
不知過了多久,幽無命的呼吸終於變得平穩。
他低頭一看,只見桑遠遠的手腕已被他捏出了好幾個青紫的指印。
“桑果!”
“沒事沒事,我有小臉花。”她心很大地笑著,把一只臉盤子糊在了傷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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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身後重重摟住了她,將她團成一團摟在懷裡,呼吸沉沉落在她的耳際。
“桑果,萬幸有你。”
若是這樣殺了薑雁姬,殺死了真正的薑雁姬回來的希望,待他平複心緒之後,必定要痛悔一生。
她回身,踮腳,用額頭觸著他的額頭。
“我也是。幸好有你。”
四目相對,一切情意盡在眸光交匯中。
她輕輕吻了吻他的下巴:“幽無命,我們沒有錯,錯的是他們。我們的任務,便是讓他們為自己犯下的錯付出代價。”
幽無命的眸光漸漸徹底平靜。
“嗯,先審薑一。我親自審,桑果,你不看。”他的唇角露出了惡意滿滿的微笑。
這種時候,幽無命必須得逼著自己去做一些事情,好讓自己不要去多想那些沉重無比的往事。
薑雁姬暫時動不得,那薑一就只能自認倒霉了。
……
桑州將士個個身強體壯,收拾戰場的速度叫一個迅捷如風。除了薑雁姬和薑一之外,一個俘虜都沒留。
薑雁姬和薑一都被關進了桑州的天牢。
幽無命審訊薑一之時,桑遠遠陪著父母,站在了王城上方,看著桑不近火燒火燎地率軍奔回來。
“沒用的東西!”桑成蔭的獅吼咆哮在城牆上下,“等你回來,黃花菜都涼了!”
桑不近:“……”
又委屈又丟臉。
雲許舟和皇甫雄都在這裡哪!也不給他留點面子!
……
這是一個注定無眠的夜晚。
幽無命在地牢中審薑一,其余諸國的話事人們,完全無視了當事人幽無命的意見,在桑州王的大殿中,非常草率輕易地敲定了雲境十八州的新主人。
等到幽無命揉著手腕懶懶散散地來尋桑果時,眾人已齊齊向他俯首,聲音整齊劃一——
“見過帝君!”
幽無命:“……”
一雙黑眼珠左右轉了轉,尋到躲在一旁偷笑的果子。
他挑了挑眉,瞬間進入狀態:“如今天下大亂,當務之急是平定秩序,安撫人心。”
“是!”
打發了眾人,幽無命把桑遠遠捉到了僻靜處。
“薑一死了。”他的表情有些意猶未盡。
“招了嗎?”
幽無命很不滿意地瞥她一眼:“小桑果,我親自下手去審,若不叫他吐乾淨,我豈不是連阿古也不如?”
“是是是,帝君最厲害。”
幽無命:“……我怎麽覺得你在罵我。”
他有些煩惱地捏了捏眉心:“小桑果,你知道我不愛管那些。”
桑遠遠笑得像狐狸:“咱們可以請攝政王來輔政啊。”
術業有專攻,她和幽無命,確實都不擅長政事。
她道:“方才爹爹他們在商量這事兒的事情,我已想過了,接手天都之後,將幽、冀、薑三州都並入天都,方便管理。”
冀、薑二州的王室都被幽無命滅了,他入主天都,正好把地盤擴一擴。
“請攝政王來處理這些雜事,待你我歸來,恐怕連我們大婚的一應事宜,都已準備好了。”桑遠遠笑眯眯地負手走了兩步。
幽無命微愕:“小桑果,你知道我們要去哪裡?”
桑遠遠很不高興:“幽無命,你真以為我很笨麽?鼎有三足,雲州一足,天都一足,冀州一足。老雲帝既然跑了,那肯定是去了冀州。”
幽無命愉快地攬住了她:“真是個聰明果,難怪能看上我。”
桑遠遠:“……”
前往冀州的路上,幽無命把薑一吐露的信息說給桑遠遠聽。
一切的開端,是五百年前那一次雲州冰川位移。冥魔王暴露了冰下行蹤,當時還是帝君的老雲帝親自率軍圍剿。
那時候冥魔王實力沒有如今那麽強,戰敗之後,為了保命,它把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告訴了老雲帝,並且交出了一件聖物,天衍鏡。
冥魔與天衍鏡,都來自另外一個世界。那個世界的人強大得超出想象,對於他們來說,生活在雲境十八州的人,只是茹毛飲血的低等生物。
地下巨鼎是他們造的,天衍鏡是他們用來預測天氣的小玩意。對於他們來說,像雲境這樣的低級世界,只是用來處理冥魔的垃圾場。巨鼎之中那個透明發光的東西,便是把冥魔牢牢吸引在這個世界的佑餌。
幽無命講到一半,偏過頭,怪異地看著桑遠遠:“小桑果,你不吃驚?”
桑遠遠攤手:“古人雲,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何足怪哉?”
幽無命:“……”竟無言以對。
半晌,他道:“天衍鏡中預示的未來的確如薑虛鈞等人所說,大地之上,人類文明蕩然無存,只剩冥魔與火。但,老雲帝與薑一聯手做這些事情,卻不是為了救世。”
桑遠遠唇角露出諷笑:“猜得到。”
幽無命道:“老雲帝在天衍鏡中看到了他自己的結局,知道自己未來將死在雲氏嫡親後輩的手上,殺人者面目不清,只知是男子。彼時他已做了多年帝王,心中親情斷絕,於是便借天衍鏡之力煉化了血蠱,與薑氏聯手,親自操刀,策劃了雲氏之禍。他裝病、讓位、利用血蠱吸食雲氏生機,千般謀算,但自己的結局卻沒有任何改變。”
桑遠遠敏銳地察覺到不對:“即便雲帝與薑氏聯手,他也沒有必要把自己這些隱密之事告訴薑一啊?只說為了救世不好嗎?”
幽無命眉梢微挑:“聰明。將這些內情告訴薑一的,並不是雲老頭,而是冥魔王。”
“哦?”
幽無命眯起眼睛:“冥魔王交出天衍鏡,與人族聯手,真正的目的是為了推翻地下那只鼎。鼎一旦倒了,冥魔就可以染指鼎中之物。但是雲老頭並不願意做這件事,他只想利用共振汲取鼎中之力,想要依靠提升自己的實力來破局。冥魔王只好另擇盟友。”
桑遠遠回憶了一下神念在鼎中看到的那個美麗透明的光體。它懸浮在巨鼎正中,只要鼎不倒,冥魔就摸不到,夠不著。
若是鼎倒了……桑遠遠倒抽一口涼氣。
這只鼎,便是雲境十八州地下的根基,若是鼎倒了,整塊大陸必定傾塌,倒向冥淵。
她的腦海中靈光一閃:“所以,當初是薑一故意把消息放給秦州王,忽悠他去挖地下城!秦州地底一垮,全境長城必垮,到時候,圈住整個雲境的黑鐵長鐵便如絞鎖一般,拖著大地,從秦州的塌方處墜入冥淵!”
“聰明。”幽無命道,“秦州地下城規模巨大,只要用無數黑鐵鎖鏈,將冀州地底那一只鼎足與秦州地下城連在一起,待秦州滑落冥淵時,必定可以拉翻那只鼎。”
桑遠遠後心發涼:“所以,皇甫雄已經填上那個坑了嗎?”
“嗯,”幽無命得意一笑,“小桑果,我先前說了什麽?你和我,亦是救世聖人。”
桑遠遠:“……”
“等等,”桑遠遠發現了不對勁,“那薑一他圖什麽啊?”
幽無命從懷中‘刷’地扯出一張地圖,長指點著地圖南部。
“桑果你看,巨鼎往北傾塌,長城凌空掠過,這一帶,其實是安全的。”他的手指自西面桑州開始,橫劃一條線,經薑、趙、小薑三個州,劃到了東州。
“巨鼎一倒,冥魔要的東西便脫離了雲境,它們再不會回來。自此,雲境剩下的半壁江山,便是太平安樂窩。”幽無命唇角勾起譏笑,“用一半版圖,換來現世安穩。這也是薑氏一直在謀算桑州的原因,在新的雲境格局下,桑州安全、環境好、資源豐富,最適合做新的帝都。”
桑遠遠聽得頭皮發麻。
如果不是她和幽無命一處一處破掉了這條陰謀鏈的話,一切,恐怕都會按照他們的計劃穩步向前推動。韓少陵和夢無憂一直依賴所謂的‘天命之力’,久毒成癮,必定只會淪為天壇的傀儡。
‘滅半城’之計,必將功成!
桑遠遠心頭十分震撼,默默把思緒理了一理,道:“所以,他們各懷目的。雲帝是為了自己長生不死,薑氏和冥魔王,是為了推倒那只鼎。然而在最初未被改變的‘未來’裡,他們全都失敗了,對嗎?”
這三方各懷鬼胎,算盤打得啪啪響,但天衍鏡顯示的未來,卻是一個滅世的結果,這個結果誰都不滿意。所以他們聯手,利用天衍鏡,想要改變未來。
幽無命道:“不錯。天衍鏡反覆推衍,直到二十多年前,才算出一線轉機。”
就是把薑雁姬和桑遠遠扔到異世之後,天衍鏡中記載的那一個‘未來’,也就是桑遠遠在《嬌妻蜜寵:韓王九十九次小逃妻》中,看到的那一個版本的‘未來’。
只有那個版本的未來,能讓冥魔王、雲帝和薑一都滿意。
那個‘未來’裡,韓少陵與夢無憂入主天都,雲帝不會死於雲氏後裔之手,冥魔王和薑一可以順利推倒巨鼎,各自得到他們想要的結果。
“那個未來裡,沒有你和我。”桑遠遠輕聲道,“改變這一切的關鍵,便是你和我。”
“嗯,”幽無命漫不經心地笑,“你我,便是他們的送葬人。”
桑遠遠偏頭望著他,望了許久。
原來她和他的命運,這般緊密相連。兩個人相互成就,缺了誰都不行。
桑遠遠理清了來龍去脈時,幽無命正好也停下了腳步。
目的地,到了。
老雲帝設在冀州的這一處秘密基地,看起來就像是一間普通富戶人家的大院子。
靜悄悄的,左右也無人煙。
桑遠遠悄悄問道:“我們是潛進去還是……”
幽無命一腳踹開了院門。
桑遠遠:“……”
二人踏入院中,發現整個院子裡一片死寂,沒有親衛,沒有仆役。
廊上落滿了灰。
“他誰也信不過。”幽無命嘲諷地勾起了唇,“卻信一只冥魔。”
桑遠遠搖頭歎息:“也許得知自己會死在子孫後代手上,給他造成了極大的心理陰影。”
設身處地想一想,還真有那麽點操淡。
幽無命不置可否,乾脆利落地拆了一扇扇門,徑直帶著桑遠遠找到了藏在主屋臥房中的密道,踱了下去。
順利得不可思議。
進入大院前後不過一盞茶的功夫,桑遠遠和幽無命就打開了最後一扇黑鐵暗門,來到了倒扣著黑鐵小鼎的密室中。
一個身著玄色皇袍,頭頂金冠的人站在鼎後,一只手放置在黑鐵鼎上方,緩緩抬起了厚重的雙眼皮,望向幽無命和桑遠遠。
老雲帝的模樣平平無奇,就像個尋常的年老昏庸帝王。
“來了。”老雲帝笑了笑,“幽無命,我真是小瞧了你。”
幽無命懶懶地抱起胳膊:“放棄抵抗,束手就擒麽?”
“不——”老雲帝把調子拉得很長,“怎麽可能,那不可能。我雲逸的命,由我,不由天。你現在掉頭,離開這裡,替我關上門,彼此相安無事。如若不然,我便取了這鼎中滿溢的天命之力,將我這副老朽的身軀,變成一個大炸火——砰!一起完蛋。”
桑遠遠目光詭異地看了看那只鼎。
幽無命道:“我千裡迢迢過來,其實是想問一問你,天衍鏡的用法。”
老雲帝溫和地笑了笑:“其實用法很簡單,手放上去,心中想著事情,便能感應到氣機了。只不過後來鏡子裡沒了天命之力,需要借助共振從底下抽取能量來供它,便有些麻煩,得養著天壇那一群人來幫忙。再後來嘛……無甚大用了,它已經壞掉了。”
桑遠遠明白了,老雲帝剛得到天衍鏡的時候,它就像個還留著一點電量的手機,老雲帝可以使用它,也可以查看許多資料。後來電池用光了,只能在天壇一邊充著電,一邊功率全開地用,於是就把它給用爆了。
桑遠遠道:“所以製造這黑鐵小鼎,也是從天衍鏡中學來的。”
老雲帝挑了挑眉:“小姑娘挺聰明。”
“那你知道巨鼎中那個透明的能量光體是什麽嗎?”桑遠遠問道。
老雲帝愣了一下:“後生可畏呀。又漂亮又愛動腦子的小姑娘,我還真沒遇過幾個。算你問對人了,這個問題,雲境十八州,只有我能回答你。”
“那是高等級世界的種族,叫做冥。”老雲帝眯著眼,彷彿在回憶當初從鏡中看到的景象,“頂天立地的光巨人。知道為什麽叫它們‘冥’嗎?你看冥這個字,是不是上面一個天蓋,天下面,有個像日一樣大的腦袋,腦袋下面有脖子和四肢。冥,就是這麽大個的東西,一根手指,得有千裡長。”
桑遠遠和幽無命對視一眼。
老雲帝道:“那個世界的人,厲害呀。冥被他們困著,數萬年動不了一下,源源不斷地提供資源和能量,供人修煉、製造超乎想象的可以飛上天的堡壘。冥魔,便是冥的痛苦和怨念,一旦生成,就會汙染冥的純淨能源。”
“於是他們切下冥的一段肢體,削去血肉只剩骨骼,放進我們這樣的劣等世界裡,設下陷阱,冥的痛苦和怨念會被這斷骨吸引,投射到我們的世界,就是那鋪天蓋地的冥魔!”
桑遠遠吸了一口涼氣:“那我們又算什麽?”
“算什麽?”老雲帝嘲諷地笑了笑,“正好生在了垃圾堆中的老鼠吧。”
“你想得到力量,鑽出去,是嗎?”桑遠遠問。
“是。”老雲帝笑了笑,“你說對了。誰甘心一輩子做老鼠?當然是要出去看看啊。”
幽無命點點頭:“你是看不到了,將來待我與桑果佔了那些地盤,我會記得替你上炷香,告知你一聲。”
老雲帝陰鷙地眯起了眼:“幽無命,你是不是忘了方才我說過什麽?想要同歸於盡麽!”
他將手重重摁在了黑鐵鼎上。
幽無命一臉無所謂,緩緩從身後抽出了大黑刀,刀尖燃起黑焰,唇角挑著嘲諷的笑容,一步步逼近。
“哈!好哇!那就一起死吧!”老雲帝猛地掀開了黑鐵鼎。
只見這鼎中並無七彩之力,而是一團與幽無命的刀上出如一轍的黑焰。
老雲帝頭上的金冠都驚歪了:“怎麽可能!分明是從地下汲取來的天命之力,怎麽可能被調了包!”
桑遠遠同情地望著他:“並沒有調包。只不過,幽無命已經取代了‘天命’,成為你難以理解的存在。”
巨鼎中的七彩之焰已被幽無命點燃,老雲帝利用共振來汲取鼎中的力量,引上來的自然只會是幽無命的黑焰。
幽無命三下五除二製住了老雲帝,廢去修為,扔在一旁。
“桑果,我來試試能不能借那冥骨之力,修複天衍鏡。”
幽無命取出碎鏡片,放置在地上,認認真真把它們一片片拚好,然後將黑鐵鼎罩了回去,蕩出黑焰,引動共振。
桑遠遠看著眉目專注的幽無命,默默凝視了一會兒,悄無聲息地站在了他的身邊,替他護法。
許久之後,幽無命吐出一口長氣,緩緩揭開了黑鐵小鼎。
便見一面光潔無暇的方鏡安安靜靜地躺在鼎下。
天衍鏡修好了。
桑遠遠伸手想去碰碰它,被幽無命攔下。
他道:“不急。先送老祖宗回雲州。”
這一瞬間,桑遠遠竟有些看不透這個熟悉的男人。
他那漂亮的眉眼之間,彷彿多了一點縹緲的光,是她曾在他身上看到過的那種類似於神祇的漠然。
她有一點點緊張。
幽無命並沒有苛待老雲帝。他買了兩頭雲間獸,他與桑遠遠騎一頭,老雲帝騎另一頭。
這一路幽無命都在沉默。
桑遠遠隱約感覺到他彷彿在期待著什麽。
她沒有問。因為此刻的氣氛很不適合說悄悄話。她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懂得察言觀色,在別人明顯不想開口說話的時候,她絕對比他更像一只悶葫蘆。
二人押著老雲帝抵達雲州。
雲許舟聞訊,迎了出來,幽無命把人交給她,一句交待也無,徑直帶著桑遠遠前往天都——也是他們的新家。
這一路,他依舊沒怎麽說話,除了途經一些有著名美食的城池時,他會停下來問她一句吃不吃之外,他沒有對她說過任何多余的話。
桑遠遠莫名找到了一點和男朋友打冷戰的錯覺。
眼見就快到帝都,桑遠遠終於憋不住了,她轉身攥住了他的衣裳,可憐兮兮地撅起唇。
“幽無命……”
他正目光空曠地望著遠處。
聽到她叫他,他垂下了眼睛,剛要說話,忽然有玉簡亮了。
是雲許舟。
她說,依雲州律,犯人雲逸(老雲帝)殘殺雲氏族人,罪無可赦,判處冰凌遲。待行刑完畢,她便會趕回帝都,處理新帝登基及帝後大婚事宜。
幽無命沉默了一會兒,薄唇微動:“行刑人,是雲許洋?”
雲許舟停頓片刻,深吸一口氣,回道:“是。依我原本為雲許洋安排的勞役,這該是他手上最後一個死刑犯。”
“真巧。”幽無命語氣淡淡。
“是啊。”雲許舟歎,“感覺就好像一種輪回或者注定。”
玉簡破碎。
桑遠遠已怔住了。
幽無命黑眸一動,望住了她,唇角浮起笑意:“小桑果,方才你要對我說什麽?”
“你一直在等這個消息嗎?”
“嗯。”
“所以……”桑遠遠只覺頭皮陣陣發麻,“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當初,老雲帝正是看到了自己死在後代手中的‘預知’,才拉開了這場換魂改命的序幕。
兜兜轉轉,他終究還是落得了命定結局。
桑遠遠明白了。
幽無命故意一句也沒提,只把老雲帝交給雲州,他的目的,正是想要親眼看一看‘命運’的威力。
他看著她,一言不發。
桑遠遠被他盯得有些發毛,心中隱隱也明白了:“幽無命你在擔心我。天衍鏡修好了,我便可以幫你去找你娘親,你怕我一去不回,是不是?”
“算了。”幽無命那雙極黑的眼睛裡,漸漸亮起了堅毅的光芒,“她回來做什麽,一堆爛攤子。小桑果,不值得冒這個險。”
“可是我很想回去看一眼。”她小心地打量著他的臉色,“當時忽然被雷劈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還躺在重症病房裡浪費資源,你知道嗎,我在那個世界賺了好多好多錢,都還沒來得及花。”
幽無命:“……”
她輕輕搖了扔他的手臂:“就先看看,有把握便去,沒有把握便算了。”
這件事,她也有自己的堅持,不願輕易放棄。
畢竟那是一個和她有同樣遭遇的女子。畢竟,那是他的親娘。
畢竟,薑雁姬和她不一樣,薑雁姬極有可能還記得這個世界的事情,要不然怎麽會寫了那本書?
那個喂奶時身上會發白光的女人,她一定很想念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想得發瘋吧?
這件事,她必須為他去做。
幽無命沒說話,只探出雙臂,把她死死箍在他的懷裡。
他略有些繾綣失控地喚她。
“小桑果,我的小桑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