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報仇

發佈時間: 2024-04-10 06:1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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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愫/文

何佔青。

何秘書的名字。

霍朝宗從醫生手裡接過紙, 他親自寫何佔青的死亡證明,姓名, 死因, 最後蓋上醫院的紅章。

霍震燁站在一邊看著,他想安慰大哥,但他不知要說什麽好, 只能看著大哥幾番筆尖停頓。

方寸大的一張紙,短短幾行字,霍朝宗寫了許久。

“謹證”兩個字寫完,他把紙遞給醫生:“蓋章吧。”

何秘書早就沒有家人了,霍朝宗替他料理後事, 他一直是個很有決斷的人,此時卻遲疑了, 甚至問起霍震燁的意見:“你說是回鄉土葬, 還是火化?”

“這對他來說,沒有大分別了。”

人都已經死了,是埋在地下,還是燒化成灰, 都沒分別。

霍朝宗最終選了火化,他想起留洋回國時, 何佔青在遠洋輪船上說最喜歡海, 因其蒼茫浩渺,彷彿沒有盡頭。

“等事情了了,我把他灑進海中。”

事情了了的意思, 就是山本死後。

霍震燁知道大哥的意思 ,他趁四下無人問他:“你想怎麽做?”

霍朝宗笑了笑:“你不必管這些,這也不是你該管的事兒。”他一直希望弟弟能從商,不要從政,其中齷齪的事實在太多了。

後來連從商都危險,他又希望弟弟能當個田舍翁。

如今連國土都不穩,還當什麽田舍翁呢?

“子彈已經取出來了,是否要看一看。”醫生推門出來,對霍朝宗說。

霍朝宗大步邁進去,何秘書躺在牀上,白布一直蒙到臉上,他站到牀前,拉下一點,看他臉上頸間還有乾涸的血跡。

“麻煩你打盆水來。”霍朝宗對護士說,接著脫下手表,卷起袖子,從口袋裡掏出那塊他用來擦血的手帕。

白帕本就染血,霍朝宗大掌揉搓得乾乾淨淨,替他洗臉。

眉毛鬢角,連耳廓都擦洗一遍,還問護士借來小梳子,把他搭在額前的發絲梳到後面去。

“小何是很愛乾淨的。”有時候甚至比他還更講究,他說他走出去就代表霍朝宗,不能給他丟臉。

霍朝宗想到什麽,微微含笑,握著梳子,替他把鬢發梳得服帖。

全都收拾好了,何佔青躺在牀上,容色十分安然,不見半點痛苦,好像睡著了那樣,只是容色略顯蒼白。

兩顆子彈就在他身邊的器皿中,霍朝宗看了一眼,把手帕攤開,撚起一顆,又一顆,把這兩顆子彈包在手帕裡。

陪伴他最後一刻,拉上白布,送他去火葬。

霍震燁跟在霍朝宗身後,從領口拎出那枚銅錢,放在眼前看出去,霍朝宗身上那團黑影消散不見了。

他一下明白過來,白準沒對他說實話。

霍朝宗抱著骨灰壇回去,日領館被襲擊,多名日本官員喪生的消息已經傳開,到處都在找霍朝宗。

他一回家,便被人團團圍住。

此時他臉上短暫的迷茫和哀痛都收斂起來,對記者承諾會開一個發布會,公開此事,但不是在今天。

霍震燁一路走回去,霍公館和白公館離得並不遠,幾條馬路一拐就到了。

快到門前,霍震燁一抬頭,就見白準坐在二樓陽台上,他把自己裹大毛皮大衣裡,手裡抱著包糖,時不時往嘴裡扔一顆。

霍震燁心中倏地一松,揚手和他打招呼。

誰知白準一看見他,就裝模作樣轉進房間,假裝自己沒在等他。

霍震燁沉鬱一天,到這時終於笑了出來。

他笑著推門回家,紙人們正在打掃收拾,阿秀在替白準煮奶茶,一屋奶香茶香味。

“等我啊?”霍震燁脫掉大衣,笑盈盈問。

“我在看落日。”白準翻翻眼睛,絕不承認。

“那還沒落日呢,你怎麽就進來了?”霍震燁接過阿秀手裡的奶鍋,把奶茶給白準灌到紫砂壺裡。

“我想了想,也沒什麽好看的。”白準口氣冷淡,好像他說的就是真的。

霍震燁笑著把紫砂壺遞給他,到這時終於能心中平靜的訴說今天的事:“你騙我,你明明是有辦法的。”

他騙他,但他也知道,他為什麽要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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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準怕他替大哥去死。

白準捏著茶壺不作聲,被霍震燁識破了心意,讓他微微尷尬,便想辦法扯開話題:“我知道那人是誰。”

“誰是誰?”霍震燁問完才反應過來,白準說的是那個當街殺了日本兵,又襲擊日領館的人。

“四門主。”

一把未開刃的刀,也能大殺四方,這樣的刀法準頭,只有王瘋子。

八門四散,有的並入一關道,有的去了香港,有的本來就人才凋零,全都潰不成軍。

只有四門主另起山頭,再立幫會。四門掛本就是做刀頭生意的,連青幫都要忌憚幾分,狠的也怕不要命的。

王瘋子就是那個不要命的。

霍震燁這樣想起來,他在洪老爺子葬禮上見過四門主一次,那次沒見過他的身手,這次他容貌也不同:“那他是為什麽要去襲擊日領館?”

本來霍震燁以為這是哪位抗日志士,又或許哪一方勢力派來襲擊日領館的,既然是四門主乾的,那他是為了什麽?

白準扣著茶壺喝了一口奶茶,舒服得眯起眼來:“他可能是因為,想這麽幹了。”

……

霍震燁總以為自己對八門也頗有些了解了,還是瞠目結舌:“日方若是抓住他,整個四門的兄弟怎麽辦?”

白準狐疑的掃了霍震燁一眼:“你不是見過城隍出巡嗎?”

說到城隍出巡,白準的語氣有些不自然。:“那些耍大刀,點肉心燈的,全是四門人。”

肉心燈就是用鐵勾穿過兩邊胳膊上的肉,憑臂力抬起幾十斤重的銅燈,燈中還燒油點火,火苗一躥,就會燒在肉上。

一路拎下來,鮮血淋漓。

“你覺得,他們怕死嗎?”王瘋子,也是八門中唯一一個不忌憚七門的人,因為他根本就不畏懼死亡。

那是真的不怕死。

霍震燁心中一動,這樣的本事,這樣的狠勁,他問:“能找到四門主嗎?”

白準眉梢輕挑:“怎麽?你要買凶?”

霍震燁確實這麽打算,山本既然已經動了要殺大哥的心,只要有機會他總會動手,今天有何秘書替死,以後怎麽辦?

“那你晚了。”白準一撐頭,微微笑著看霍震燁,“你大哥比你快一步。”

霍震燁這才發覺小黃雀不在,明明在醫院的時候,黃雀還跟在他身邊的。

“我大哥怎麽找到他的?”霍震燁不可置信,從事情發生到現在,才剛過了五六個小時,大哥怎麽這麽快就找到了四門主。

“你大哥跟青幫有關系。”白準讓小黃雀跟著霍朝宗,停在他書房的窗外,聽了全程。

霍朝宗不是剛到上海就搭線青幫的,而是已經跟青幫做了多年的生意,青幫想要知道是誰炸了日領館那也很容易,全上海所有的黃包車夫都是青幫耳目眼線。

霍朝宗一通電話就知道那人是誰了。

天色一黑,圍在霍公館門前的記者陸陸續續散去,其中一個記者打扮,脖子上掛著個照相機的人混在人群裡。

抬手叫了輛黃包車。

黃包車夫問:“先生去哪裡?”

“蘇州河,掛白燈籠的人家。”

黃包車夫一聽,立即蹬車向前,從租界蹬到老城廂,一路七轉八彎,找到接引人。

“記者”下車,付了車夫一塊大洋,跟在接引人身後繼續向前走。

蘇州河沿岸停著幾十艘船,船上掛的燈各有不同,燈籠上畫了花的,就是這船上做暗娼生意,燈籠上畫著龍旗的,就是青幫的。

龍旗還按旗幟上的圖案分是插大香,還是插小香的。

夜霧彌漫,天上月色黯淡,連船上燈都看不分明,一直走到河中段,才看見一只掛著白燈籠的船。

接引人一直低著臉,此時才轉身:“到了,上去吧。”

霍朝宗跳上船,掀開船簾,烏蓬船中只坐著一個人,船中一張矮桌,桌上兩壇黃酒,一碟油炒花生,兩只醬圓蹄。

一個中年人坐在桌前,手上一把匕首,把醬圓蹄的肉一片片切下來,一只醬肉一口酒,吃的滿身發汗,敞開衣襟。

他吃的豪興,抬眼一掃:“你膽子倒大,就不怕我一刀捅了你。”

在這裡殺光了人,往河中一扔,等到屍體飄到黃浦江,撈都撈不上來,死了也沒人知道。

“要是害怕,我就不來了。”霍朝宗將金邊眼鏡一脫,擺在桌上,雙眼凝視王瘋子的眼睛,“王先生,我想請您殺山本。”

王瘋子酒酣耳熱之際,殺xin更濃,他赤紅著眼看了霍朝宗一眼:“我本來就要殺山本。”

“我要他速死。”霍朝宗的聲音不帶一絲波瀾,他要用山本的命,祭佔青頭七。

霍朝宗打開皮包,金條“嘩啦啦”倒在桌上,他把金條往王瘋子面一推。

“我知道你,本來我也要殺你。”王瘋子拿起匕首又片了一塊肉,薄肉沾醬,塞進嘴裡大嚼,吃得滿手油花。

他在闖進去之前,是打算把裡面的人都殺光的,隔門聽見霍朝宗拍案與日本人爭執,所以才饒了他一命。

山本那記冷槍他也看見了,日本想殺的人,那就得留下一命。

“我沒死,我兄弟替我擋了兩槍。”

王瘋子一輩子最重兄弟,聽到兄弟兩個字,他停下酒肉,把匕首插在桌上:“把金子拿回去,山本我殺定了。”

“山本經過這次不會再輕易出現,我可以給你提供方便。”霍朝宗繼續說道,“我要他七天之內死,頭七的時候我才有臉在靈前給我兄弟上柱香。”

王瘋子笑起來,也不知是不是喝了酒,他眼中瘋意更濃:“我答應你了。”

“這些錢,就當是我請四門的兄弟們喝酒的。”給出去的錢,他不會再拿回來,對王瘋子點點頭,掀開簾布出去。

烏蓬船頂上一只黃雀停落,船蓬一搖,一人從船中上來,沿著河岸離開,沒一會兒就走得沒了蹤影。

黃雀撲撲翅膀,飛在霧中緊跟那人,直到他回霍公館,黃雀才飛回去。

霍震燁真沒想到大哥買凶買的這麽乾脆,小黃雀用翅膀敲窗,他打開窗縫,黃雀一下跳到他手上。

夜霧濕氣重,黃雀翅膀上沾了霧氣,濕噠噠的,它立即無聲啾鳴。

飛到白準身上撒嬌,小腦袋蹭著主人的袖子,白準一振衣袖,把黃雀抖了下去。

霍震燁把它拾起來,用手帕給它吸霧水,黃雀被甩,氣啾啾用喙啄他手掌一下,霍震燁疼得一齜牙:“你這欺軟怕硬的東西。”

他罵完黃雀,問白準:“四門主真能辦成嗎?”

白準還撐著頭,對這話題意興闌珊,打了個哈欠緩緩說道 :“只有他不想殺的人,沒有他殺不了的。”

三日之後,白公館收到的晚報上,登著山本被刺身亡的特大新聞。

與他同行的還有政府官員霍朝宗,他受了刀傷,僥幸逃脫,人還躺在醫院病牀上。

據說行刺者殺了山本總司令,刀鋒又刺向霍朝宗的心臟,被他舉臂一擋,傷了胳膊,傷口深可見骨。

自從日本領館被炸,全城都在緝捕那個犯人,日兵抓了許多江湖人,嚴刑拷問,都沒找到凶手,那人一陣風一般殺進領館,又一陣風似的殺了出來。

來去無蹤。

霍震燁細讀山本被刺的報道,知道大哥xin命無礙,這才松一口氣,他知道這是大哥的計策,既能引出山本,又能摘清自己,就算日本方面懷疑,也拿不出證據。

畢竟霍先生的秘書,才剛死在行刺者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