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發佈時間: 2024-02-01 08:4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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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紅顔枯骨

屋子裡的氣氛,刹那間凝固成冰。

本該是令人臉紅心跳的畫面,被眼前人說來,再無一絲璦昧,只有被看穿的窘迫和危險。

禾晏迅速令自己回神,看著他,屬少年人程鯉素特有的「惶恐緊張」悉數褪去,露出如常笑意,道:「怎麽叫都行,都督高興就好。」

「城門校尉禾綏的女兒,竟會來投軍。」他似笑非笑的盯著禾晏的眼睛,「禾大小姐膽子很大。」

這人……禾晏心思一動,既是連禾綏的名字都知道了,顯然是在暗中調查自己,幷非是因爲在孫府露了餡。從朔京到這裡縱然快馬加鞭飛鴿傳書也要一月餘,肖玨老早就開始懷疑她?這是爲何?

少年笑道:「沒想到都督這麽關注我,實在慚愧。」

禾晏的臉上沒有半分驚慌,縱是意外,也只是一閃而過。即便到現在,被人將衣裳挑開,揭穿身份,換了尋常女子,大抵要羞憤難當。這人倒好,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比男子都心大,或許正是如此,從京城到凉州,又在凉州衛待了這麽久,無一人發現她的女兒身。

肖玨拿到朔京傳來的密信時,簡直難以置信。城門校尉的確有一個叫禾晏的孩子,不過是女兒,不是兒子。他還有個小兒子叫禾雲生,半年前叫禾晏的女兒在椿來江上的一尊船舫中被賊人所害,沉入江中,至今死不見屍。按時間來算,正是禾晏投軍的日子。

但一個女子出來投軍,可以堅持一日兩日不被人發現,半年以上都安然無恙,要麽就是周圍的人都是瞎子,要麽就是這人僞裝的太好。肖玨幷非瞎子,仔細想想與禾晏相處的瞬間,便覺這人實在掩飾的極好。

生的清秀羸弱,身材瘦小,但人們却不會將她與女子聯繫在一起。蓋因尋常女子哪有這般不拘小節的,更何况她的身手在凉州衛裡數一數二。

「來凉州衛是做什麽?」

禾晏腦子飛快轉動,答道:「在朔京犯事了,被人抓住就死路一條,走投無路才來投軍。」

「何事?」

這人到現在還不信她,明明什麽都已經查清楚了。禾晏嘆息:「有個大戶人家的公子覬覦我的美貌,將我擄到船上想要霸占爲妻,不巧這時候有刺客來了,取了他xin命。我一人留在船上可就是有嘴說不清,指不定旁人還以爲我和刺客是一夥的。無奈之下,我只能去投軍。」

這話半真半假,禾晏說的很是誠懇。肖玨玩味的看著她:「覬覦你的美貌?」

禾晏:「……」

這是什麽意思,看不起她嗎?禾晏自己對著鏡子看過,禾大小姐這張臉,絕對稱得上嬌美可人。

「畢竟不是人人都如都督眼光一般高的。」她皮笑肉不笑道。

肖玨點頭:「原來如此。」

禾晏這話半真半假,知道肖玨難糊弄,自己都沒想過他會這樣輕易相信,沒料到他竟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頭了。

「你深夜出行,是爲何事?」他目光在禾晏身上掃過,血腥氣難以掩飾。將牀上的褥子也染出來一塊淡紅色。

這個人原來還知道自己受傷了,縱然如此,他也沒有任何憐惜,該質問的質問,現在連握著她脖頸的手都沒有挪開,在肖玨的眼中,男人女人大概沒有任何分別。

「我把袁寶鎮的侍衛殺了。」她道。

半晌,肖玨揚眉:「爲何?」

「都督不在府裡的這幾日,袁寶鎮老是來見我,我總覺得他懷疑上了我。後來我偷聽到了他們談話,」頓了頓,禾晏才繼續道:「他們好像聽命於一個叫徐相的人,來取你xin命。夜宴一事亦是他們準備。」

「你說徐相?」肖玨抬眸看著她,秋水一般的眸子浮現起异樣情緒。

禾晏聳了聳肩:「是啊,你可以想想有沒有得罪過叫徐相的人。我今夜被冷醒了,醒來後你們都不在,窗戶開著,我關窗的時候發現有人掠過,那人將我故意引到孫府廢弃的偏院,就是袁寶鎮的侍衛。」

「他想利用我來牽絆你,大抵做人質吧。」禾晏搖頭:「但我又不是真的程鯉素,想來都督也不會爲了我束手就擒,倘若都督爲了以絕後患乾脆一箭射死我怎麽辦?想來想去我都不能落在他手裡,我與他好一番苦戰,終於將他殺掉了。」禾晏示意他看自己,「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雖她說的輕鬆,到底是受了傷,臉色已經不太好看,身上力氣也開始流失。

「能將袁寶鎮的侍衛殺了還活著,你很有本事。」

「我也這麽認爲,」禾晏勉强笑道:「那麽都督,我現在有資格進九旗營了吧?」

她真是毫不掩飾想進九旗營的渴望。

「你認爲自己能進九旗營?」肖玨反問。

「當然,而且我替你除去心腹大患,都督,你總該獎勵獎勵我。」

肖玨不怒反笑,鬆開鉗制禾晏的手,垂眸看她,嘲道:「明日送你回朔京,就是我對你的獎勵。」

「不行!」禾晏坐直了身子,這麽一動,便牽扯到了傷口,登時疼的「嘶」了一聲。她道:「我不能回朔京!我回到朔京,范家人不會放過我的,都督,你忍心讓一個好人蒙冤入獄嗎?」

「忍心。」

禾晏:「……你不能這麽做!」

「你沒有資格與我講條件。」

禾晏說了這麽多話,已經覺得頭暈眼花,只怕自己再說下去就撑不住了。身上傷口都沒有處理,她道:「你會後悔的。」

「我爲何後悔?」

「我既然都要被你送回朔京,便也不必掩飾身份。旁人都知道凉州衛裡來了一個女子,都會猜測到底是怎麽回事。」禾晏微微一笑,「我只能告訴他們,我與都督你的關係不一般。」

肖玨聞言,漫不經心道:「怎麽不一般?」

「不一般就不一般在……我知道都督腰上一寸,有粒紅痣。」

此話一出,屋子裡頓時寂靜下來,只有窗外細碎驚雷,和滴打在石地上的綿綿秋雨。

肖玨緩緩轉頭看她,眼裡慍色漸濃。

少年却一副無賴模樣,嘴角噙著笑容,蒼白著一張臉道:「之前你洗澡的時候……我呀,眼力還不錯,一眼就看到了。要怪就怪我們都督實在風姿迷人,連腰上那顆紅痣都長得恰到好處,教人難以忘懷。」

普天之下竟還有這樣的女子?肖玨不可思議,但見禾晏說完這句話,似是實在支撑不住,腦袋一歪,暈過去了。

肖玨:「……」

門外響起飛奴的聲音:「少爺。」

肖玨道:「進來。」隨手扯過塌上的褥子扔到禾晏身上,將她蓋住。

飛奴進來,幷未看向禾晏,只道:「在孫府偏院找到了袁寶鎮身邊侍衛的屍體,死於他自己的梅花鏢。」

肖玨道:「知道了。」如此說來,在這件事上,禾晏就沒有說謊。

屋子裡的血腥氣大到無法忽略,飛奴猶豫了一下,才問:「少爺,禾晏受傷了?」

得知禾晏身份是個女子時,飛奴亦是很驚訝。除了身材和長相,禾晏從頭到脚真是沒有一點肖似女子的地方。然而就是這麽個女子,殺掉了袁寶鎮的貼身侍衛,那個侍衛身手極佳,最厲害的是善於用毒。

「傷的不輕。」

「少爺現在打算如何處理她?」飛奴問。

肖玨頓了一下,道:「你現在出門找個醫女過來。」

飛奴微微詫异,肖玨這話的意思,是要救禾晏了。

「少爺已經確定了她不是徐相的人?」

「看樣子不像。」肖玨道:「徐敬甫輕視女人,但凡重要之事,定不會讓女子參加。朔京送來的密信裡,禾家與徐敬甫幷無往來。不過,」他沉銀一下,「還是小心爲上。」

飛奴點頭,「屬下這就去尋醫女。」

飛奴離開後,肖玨側身,看向牀上的禾晏。

不太像是是徐敬甫的人,不代表這個人就毫無疑點。一個十六歲的姑娘,生在城門校尉家,縱然自小習武,也不至於如此卓絕,凉州衛無人可敵。尋常人又豈能有這般心志,混迹在軍營中。要知道男兒家尚且有吃不了苦的,她却未見抱怨。若只因范成一事來投軍,未免有些牽强。

何况她還心心念念想進九旗營。

雨水綿密下個不停,少女臉色慘白,歸來的時候便瞧見傷痕累累,尤其是背部的刀傷,極深極長,她却至始自終都沒喊疼,就連眼下體力不支暈過去了,唇角也是翹著的,一副無賴少年的模樣。

世上還有這樣的女子。又厲害,又可惡。又狡猾,又無耻。

肖玨將窗戶關上,轉身離開了。

……

禾晏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她睡在平日裡睡的塌上,衣裳却是重新被換過的。禾晏坐起身,下意識的撩開裡衣,但見腰間纏著白布條,昨夜與丁一交手的傷,已經被包扎好了。

仔細回憶,便想起昨夜發生過的事來。她記得當時自己與肖玨針鋒相對,以肖玨腰上紅痣來要挾對方,肖玨很生氣,然後她就不知道發生了何事,應當是暈倒了。不過眼下……她摸了摸腦袋,髮髻還在,衣裳也是男子的衣裳,她是女子這件事,還沒被其他人知道。

肖玨這是爲暫時她保密了?

禾晏心裡鬆了口氣,看向身旁,幷未有飛奴和肖玨的影子。

這兩人該不會是知道她是女子身份,乾脆將她丟在孫府不管了吧?

禾晏想要下牀,一動,從懷中咕嚕嚕的滾出一個長頸小瓶,打開瓶塞,裡頭是一些黑色的藥丸。牀邊還有張紙條,上頭寫著:醒來吃藥。

這字迹鋒利又遒勁,十分漂亮,禾晏一眼就認出這是肖玨的字迹。當年在賢昌館的時候,肖玨樣樣拔尖,就連寫過的文章都要挂在學館門口供人觀賞,這字迹禾晏印象頗深,她那時偷偷拓了幾份還想模仿來著,但因爲實在寫不出肖玨的感覺便放弃了。

肖二公子留下字條要她吃藥,應當還算比較平和,暫時應當不會有事發生了。

禾晏心裡想著,突然又想起一事,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倘若要保護自己女子身份不被揭穿,孫府的下人自然不能用,那這些衣裳是誰給她換的?又是誰替她包扎?肖玨定然不可能,那就是飛奴了?

雖然她從軍多年,對肌膚一事到底不如尋常女兒家那般看重,但想起來還是有些不自在。

彷彿被人給占了便宜似的。

只是現在想這些也沒用,人家也是一片好心。她便下牀穿上鞋子,打開門想出去瞧一瞧。

一出門,禾晏便覺得有些不對勁。

因爲孫家夜宴上刺客一事,孫府的下人們平日裡不能接近禾晏他們住的屋子,但遠遠地還是有掃灑的丫鬟,但今日竟然一個也沒有。遠遠看過去,倒像是整座孫府空了似的。

肖玨就算要撂下她不管,這孫府整個府邸都空了又是怎麽回事?難道是發生什麽事了?禾晏一頭霧水,想了想,决計往外走。待她走過自己住的這間屋子,拐過花園,來到正院,便見許多穿著紅甲的兵士圍在正堂,丫鬟小厮們瑟瑟蹲成幾排,孫祥福父子被圍在中間,袁寶鎮站在一側,正在與肖玨對峙。

她不過是睡了一覺起來,怎麽就打上了?禾晏沉思著,對上肖玨看過來的目光。他眼神凉凉,莫名讓禾晏想起昨夜之事,一時尷尬莫名,想了想,便硬著頭皮,用獨屬程鯉素的快樂語氣叫了一聲:「舅舅!」

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被他這聲「舅舅」暫且打斷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看來。

袁寶鎮目光閃了閃:「程公子,你看得見了?」

禾晏這才記起自己沒綁布條,不過如今也不重要了,丁一已死,她又被肖玨揭穿女子的身份。看樣子肖玨也總算找到了行刺他之人,此刻正是算總帳的時機,她一個小人物是瞎子還是普通人,已經撼動不了大局。

禾晏撓了撓頭,懵然回答:「是嗎?好像是,我確實能看得見了,我果真是有上天庇佑的福德之人。」

這個謊說的,未免也太過敷衍,不過眼下自然也沒人敢來質問她。

袁寶鎮隱隱意識到了什麽,問道:「程公子可有見過我的侍衛?」

「不曾。」禾晏道:「難道袁御史的侍衛不見了?」

她笑眯眯的,讓人難以探尋心思,袁寶鎮心裡很不安。丁一昨夜出去後,一直到了今日早晨也沒有回來,一定是出事了。之前他與丁一有過爭執,丁一想要劫持程鯉素用來要挾肖玨,袁寶鎮却覺得現在不是好時機。他們不歡而散,但丁一畢竟真正聽命之人是禾如非,他奈何不得。若是昨夜偷偷出去,定是爲了程鯉素。

現在程鯉素好端端的站在這裡,甚至於連眼睛都無异樣,而丁一却消失不見了,袁寶鎮心頭一沉,便覺得只怕不好了。而肖玨一大早令人將孫府團團圍住,更讓人不安。

這人做事,實在非常理可以推測。

沒有聽到袁寶鎮的回答,禾晏也不急,挪到肖玨身邊站好,先是討好的對肖玨笑了笑,隨即又低聲問身邊的飛奴:「飛奴大哥,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飛奴瞧著禾晏如常的笑臉,對禾晏的沉著冷靜又高看了一籌。昨夜經過那麽大的事,分明身份已經被揭穿了,她竟然還能繼續若無其事的將戲唱下去,令人佩服。

飛奴還沒回答,那頭的孫祥福已經開口了,他臉色難看的要命,仍是勉强帶著笑容:「都督,您此舉是何意?可是我們孫府有什麽地方做的不周到,惹惱了都督?」

孫淩站在孫祥福身側,盯著肖玨的目光難掩恨意,他倒沒有說話,不過瞧著也是意氣難平。

「不錯,」袁寶鎮撫須沉銀道:「都督,您這是打哪裡來的兵?陛下如今嚴禁私屯兵馬,您若真對孫知縣有不滿,也不能用此方式泄憤。」

禾晏揚眉,這話誅心,一口氣給肖玨安了兩個罪名。一個私屯兵馬,一個公報私仇,好厲害的一張嘴。

肖玨聞言,彎了彎唇,道:「袁御史多慮了,這是我從夏陵郡借來的兵。私屯兵馬一罪,本帥擔當不起。污蔑朝廷命官之罪,不知袁御史能否擔下?」

夏陵郡的兵?袁寶鎮身子一僵,這怎麽可能?那爲首的紅衣兵士抱拳道:「某奉夏陵郡石郡守之命,特來協助都督御史查辦凉州知縣謀害官眷一案。」

謀害官眷?孫祥福一聽,下意識的喊冤,隻呼號道:「都督冤枉!那府中的刺客真與我無關!我不知是怎麽回事,您,您可不能胡亂冤枉人!而且小公子眼睛現在也看得見了,您可不能因爲生氣,就胡亂抓好人!下官冤枉,下官冤枉啊!」

他叫的慘烈,撕心裂肺,肖玨聞言却只是一哂:「誰說官眷指的是程鯉素?」

不是程鯉素嗎?所有人,包括禾晏都楞了一下。

就在這時,又自院外傳來一個女子清脆的聲音:「我才是那個被謀害的人!」

但見院子外又來兩人,一人正是肖玨的侍衛赤烏,另一人是個穿暖色襦裙的小姑娘,扎了一對雙髻,明眸皓齒,裊裊可愛,不是宋陶陶又是誰。

宋陶陶在赤烏的保護下走到肖玨這頭,對著孫祥福與孫淩駡道:「我乃內侍省副都司府上嫡女,你們竟然敢當街擄人,若非路上遇到肖二公子與程少爺相救,還不知會落到什麽下場。那萬花閣的人都已經被肖二公子的人給拿下,人證物證俱在,我看你們這回如何抵賴。等我回到朔京,我就將此事告訴我爹爹,你們全都等著掉腦袋吧!」

這小姑娘看著甜甜的,說話却極有氣勢。想來也是恨毒了孫淩,若非孫淩,她也不會流落到萬花閣,吃了好些苦頭,指頭都險些給夾斷了。換句話說,若非那天夜裡禾晏偶然撞見將她救出來,這小姑娘眼下,只怕已經被孫淩糟蹋了。

孫祥福父子面如土色。

謀害官眷一事,若說的是肖玨與程鯉素,他們還能掙扎一下,畢竟刺客全都死了,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與他們有關。可誰知道肖玨劍走偏鋒,竟然找來這麽個小姑娘。誰又能想到,孫淩擄來的這個姑娘,竟是京官的女兒?

可這些年,孫淩做下的惡事又豈是這麽一件?那些被擄到孫府的姑娘裡,來自天南海北,亦有大戶人家或是官家金枝玉葉的女兒。只是一到凉州,就如針入大海,再也沒了出路。這裡被孫祥福父子一手遮天了這麽多年,早已沉沉不見天日。是貧苦人家的女兒還是錦衣玉食的千金,一旦到了這裡,沒有任何的區別。

禾晏盯著肖玨的背影,忍不住在心裡爲他鼓掌。

肖二公子這幾日神龍見首不見尾,原來是搗鼓這件事去了。她當時還以爲將宋陶陶接走,是爲了保護宋陶陶,現在看來也不儘然。畢竟如果肖玨將宋陶陶帶在身邊,留在孫府,就算孫淩認出來,也不敢做什麽。他將宋陶陶送走,是爲了不讓孫家父子懷疑,這不,到了現在,宋陶陶的出現,就成了給孫祥福定罪最重要的一根稻草。

「這……這都是一場誤會,都督,您聽我解釋……」孫祥福一脚踢向孫淩,孫淩被他踢得給跪下,孫祥福駡道:「不孝子,你捅出這麽大的簍子,現在怎麽辦?自己跟都督請罪!」

「孫知縣跪錯人了,」肖玨漫不經心道:「我幷非監察御史。」他看向袁寶鎮,慢悠悠道:「袁御史來到凉州多日,連這裡頭的官司都不清楚,被人知道,參你一個瀆職之罪,到時候,恐怕你的老師都救不了你。」

袁寶鎮氣得幾欲吐血,看向肖玨,年輕的都督唇角含笑,目光悠然,其中包含的惡意鋪天蓋地。

他竟不是衝著自己來的,是衝著孫祥福來的。但這實則更惡劣,因爲他的老師徐敬甫,要的絕不是眼下這個局面,什麽叫偷鶏不成蝕把米,這已經不是一把米了,是將他的糧倉都給搬空了。

丁一失踪了,他一個人,如何應付咄咄逼人的肖玨?

宋陶陶氣勢汹汹的看著孫家人,禾晏若有所思,只是一個宋陶陶的話,或許能治孫淩的罪,但孫祥福未必,上頭有人保的話,孫祥福也幷非全無生路。

肖玨出手,會給人留一綫餘地嗎?禾晏幷不這麽認爲。

「都督,您也聽聽我們解釋吧,下官真的冤枉啊!」孫祥福幷著孫淩哭天嚎地。

事關自己,袁寶鎮艱難開口:「都督,許是其中真有什麽誤會。」

肖玨似笑非笑的盯著他,半晌,點頭道:「去偏院。」

去偏院?去偏院幹什麽?

孫祥福父子兩聞言,登時臉色大變,幾欲暈倒。

紅甲兵士押著孫祥福父子,幷著其餘人一道去了偏院。昨夜下了一場雨,院子地上的塵土被雨水衝刷的乾乾淨淨,本是靜謐清幽的畫面,却生生溢出荒凉的凄慘。

禾晏側頭看了一下旁邊的屋子,屋門緊閉,想到昨夜那裡桌上桌下滿滿的佛像,不覺惡寒。

可是,肖玨帶他們來這裡作何?

袁寶鎮也不解:「都督是想……」

「掘地三尺,給我們袁大御史看看,地下有什麽。」他雖在笑,神情却漠然,語氣十分平靜,吩咐兵士:「挖。」

兵士們得令,四處從孫府裡搜尋出鋤頭鐮刀,往下掘地。

孫祥福父子見此情景,似乎再也堅持不住,二人雙腿一軟,癱軟在地,面如死灰。

宋陶陶小聲問禾晏:「這地下有什麽啊。」

滿屋的佛像,門口貼著的符咒,荒院裡成長的過分繁茂的雜木野草,禾晏神情嚴肅起來,大概猜到了。她沒有說話,實在不知如何說起。

須臾,有人道:「都督,這裡有發現!」

是一具被凉席裹著的女屍,身量極小,看起來甚至不及宋陶陶大,穿著的衣裳已經腐爛了,露出白森森的骨頭,亦不知當初是如何的粉雕玉琢,可憐可愛。

「繼續。」肖玨道。

不多時,又有人道:「這裡有一具屍體!」

亦是一具女屍,頭髮長長,當是剛死不久,依稀可見眉目風情,生前動人風姿。

第三具,第四具,第五具……

到後來,無人說話了,只有默默掘土的聲音。空氣裡是死一般的寂靜。難以想像這偏院的地下,竟然容納的下這麽多具屍體。滿院子擺著的都是白布蓋著的死人,甚至無處可放,只得摞在一起。

荒凉的偏院地下,埋葬了無數紅顔枯骨,也許有溫柔靦腆的賣花女,亦有風情萬種的他人婦,在這裡,無論貧富,高低貴踐,統統化爲泥濘,摞成了這樣一座面目全非的屍山。

這些都是被孫淩擄來霸占,繼而欺淩殺害的姑娘。她們生前遭逢大禍,死後亦不得安寧,惡人心虛之下,堆放無數佛像符咒,鎮壓她們,詛咒她們。

長明燈永遠搖曳,對於這些姑娘的一生,却如永夜,再無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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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晏深吸一口氣。

孫祥福父子做下的孽,天不蓋、地不載。神怒人弃,死有餘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