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愫/文
霍震燁躺平裝暈, 他撫著額頭往後仰:“哎呀,好暈, 一定是睡多了。”
白準輕哼一聲, 看他裝模作樣就氣上心頭,手腕一抬,剛才蟹黃面吃多了, 正好消消食。
霍震燁眼看示弱不能打動白準,一骨碌爬起來:“那你為什麽走?”
竹條還有寸許就要抽到他身上了,白準指尖緊握,停住動作,把臉撇到一邊:“我煩你了。”
明知道他在說假話, 霍震燁還是忍不住呼吸一促,他平息片刻這才開口:“你有不想告訴我的事, 我就不問, 你要是真的煩我了,告訴我就行,我不會纏著你不放的。”
白準竹輪椅滾到窗邊,今日月晦, 濃雲蔽月,天上一點星光也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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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醫院的路燈很亮, 他看見樹下一抹影子, 那影子的主人彷彿也察覺到白準的目光,從樹下走出來。
正是白陽,他不知何時站在樹下的, 微仰著頭,手背在身後,看白準一陽,然後轉身離開了。
他越是擺出無欲無求的樣子,越讓白準忌憚。
霍震燁翻身下牀,走到窗邊:“誰在外面?”
“白陽,他來找我,給我帶了一份桃酥,裹桃酥的報紙上,登著你昏迷的消息。”
白準說完,霍震燁就皺起眉頭:“他怎麽找到你的?”能找的地方他都找人翻遍了,酒店碼頭,甚至是靠近城隍廟廢墟的那幾條弄堂,全無白準的蹤影。
他甚至還讓大頭在幾家西式蛋糕店外面蹲守,還是沒能找到白準。
白陽是怎麽找到他的?
“他說,他跟我師父是舊相識。但我從沒聽師父說起過他,哪怕是醉話。”
白琪是很愛喝酒的,素的葷的他都愛喝,醉了就跟小徒弟說舊事,白準從小聽到大,從師父的醉話裡承襲了一部分對八門的情誼。
可這些醉話中一次都沒提到過白陽。
“白陽是假名。”霍震燁躺了三天,手腳無力,撐著窗台才勉強站住,“青紅白是一關道杜撰出的三期末劫,白陽是最後一期。”
這是一關道把佛道和各地民間信仰揉雜在一起,自創出來的,只要邁入一關道門,就能熬過刀禍、饑餓、瘟疫。
一關道利用民眾對災難和死亡的恐懼,大肆斂財。
“也許你聽過,但當時他還不叫這個名字。”
白準默默回想,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也許是師父瞞我。”
這老頭子看著,像是個灌二兩小酒,就能把光屁股開始的秘密都倒給人聽的模樣。但他的嘴很緊,比如師兄為什麽會離開,他就一句都沒說過。
“死老頭子,專會給我挖坑。”白準氣狠了,決定扣下寒衣節那頓醬肉,什麽也不燒給他。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咱們還是得仔細小心,原來那地方不能再住了,等我出院,咱們就搬家。”
那房子他買下來就精心裝修,急巴巴想帶白準去看看。
白準看他這著急獻寶的樣子,偏就不著急:“有什麽好看的。”
剛說完病房門就被推開了,霍朝宗大步進來,他看見霍震燁白著臉倚在窗邊,跟白準說說笑笑的樣子,眉頭皺得死緊:“你怎麽剛醒就下地亂跑?”
霍震燁知道這回是真把大哥嚇了一跳,笑著躺回牀上:“我這躺了好多天了,站起來動一動。”
霍朝宗隱忍不發,他對白準微微頷首:“白先生,老七胡鬧,還麻煩白先生跑這一趟了。”
知道白準來了,他對白準的印象倒好起來,老七折騰一場,倒也不算白折騰。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幹了點什麽?”霍朝宗的皮鞋一聲一聲叩在地板上,霍震燁昏迷的時候,他既不能打他,又不能罵他。
現在這不懂事的弟弟醒了,可不能好好訓誡。
“本來什麽通靈神探,都是捕風捉影,你不認,他也不敢寫明白。”霍朝宗肅然看著弟弟,“你倒好,把這名頭給坐實了。”
等霍朝宗發現的時候,第二天的報紙都發行出去了,他把報道壓下,也還是流傳出去了,樹大招風,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自己把自己立起來當靶子,真是蠢不可及!
霍震燁老實躺著,他當然知道,可也實在沒辦法了:“對不住大哥,給你惹麻煩了。”
“我不怕麻煩,我怕你有的是麻煩。”霍朝宗說著,伸手揉揉眉心,彷彿十分疲倦的樣子。
白準看著這場哥哥訓弟弟的戲碼,知道霍朝宗這一半是做給他看的,雖然霍朝宗不能理解,也不能讚同兩個男人在一起。
但既然霍震燁付出了,他就得讓白準知道。
霍朝宗這些話似乎完全是對霍震燁說的,目光也並不看向白準,但他知道白準聽懂了。
“行了,你好好歇著,我還得回去。”
他轉身要走,大衣帶起一陣風,霍震燁大皺眉頭,他摸出胸口掛著那枚銅錢,往霍朝宗身上一看。
一團黑影趴在霍朝宗肩上!
“大哥!”
霍朝宗扭頭看他:“怎麽?”
“你最近去了什麽地方?遇上過什麽人?”那團黑影趴在他肩上,聞言抬頭,似乎是想衝著霍震燁嘶吼,它知道這人看見它了。
白準冷冷瞥那東西一眼,就見那東西縮縮脖子,不敢再對霍震燁吹陰風,但它牢牢扒著霍朝宗的脖子不動。
“不過是見些官員,談些事情,你問這些幹什麽?”
霍震燁看向白準,白準微微搖頭。
“沒什麽,就是問問。”
兩人這番來回,被何秘書看在眼中,他本就跟在霍朝宗身後,站在三人之外,把三人的舉動看得清清楚楚。
大少爺怎麽也不信七少爺的什麽通靈術,小報上的故事裡說霍震燁通陰陽,身邊還有一只靈雀。
何秘書也是老宅長大的,他當然也不信,若是七少爺能通靈,小時候就通靈了。
但他相信白準可以,他跟在霍朝宗身後離開病房,沒一會兒又找個借口返回來:“七少爺,大少爺身上是不是有什麽不乾淨的東西?”
霍震燁也正在問白準。
白準看何秘書如此懇切,大概猜出他對霍朝宗的心思,可霍朝宗雖不把這當作洪水猛獸,但也是個淡欲寡情的人,何秘書這點心意,他恐怕從不知道。
“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東西。”白準輕咳一聲,這門開開闔闔吹進來的風,讓他喉嚨口發癢。
“究竟是什麽東西?”霍震燁急聲問,“能不能有什麽辦法驅趕?”
“它沒有名字,我師父叫它報喪鬼。”一團一團,並不成形,大量聚集的時候,便是有災禍要發生,會死很多人。
那黑影本身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東西,但它是聞到死氣才依附到霍朝宗身上的。
這東西會帶壞人的運勢,讓人將死之前事事不順。
它到過的地方,屋宅會更容易招惹髒東西,碰著的人也會倒霉,劉媽就是碰到這東西。
“報喪鬼。”霍震燁緩緩吐出這三個字,那意思……那意思就是大哥……
“不趕它,它也會走的。”等它吸食夠了,也就是霍朝宗死期到時,它自然會離開。
何秘書臉色煞白,他“撲咚”一聲跪在白準輪椅前:“白先生,大少爺若是有什麽不周到的地方,那也是因為緊張弟弟的緣故,還請白先生幫忙。”
他知道大少爺上次找上白準,明裡是讚成,其實是拆散,白準心中必定有氣。
膝行兩步,拜倒在白準身前:“白先生不論提什麽條件,只要何某能做到,赴湯蹈火粉身碎骨,絕不皺眉。”
白準盯著何秘書的臉,他相信他說的是真的,他也相信他能做到。
可不是不想幫,是沒辦法幫。
城隍掌管生死福壽,如今城隍爺都不肯受他的香火了,他想打聽也沒門路。
“是不是因為城隍廟燒了?”霍震燁知道白準不會對他大哥見死不救,必定是有緣故的。
白準眉睫低垂,對霍震燁說:“此事,就算廟還在,我也幫不上。”他連自己也幫不上了。
生死由命,富貴在天,非凡人能乾預。
霍震燁臉色發青,何秘書更是失魂落魄。
“真的沒有一點辦法?”霍震燁問道。
白準低頭咳嗽兩聲,他看著坐在病牀上的霍震燁,他不久之前才剛被夢魘所惑,又為了引他出來,打了三天針。
連著兩次,太過虛耗,要不是他身體底子好,現在就該倒在病牀上起不來了。
“意外總是不能避免的。”再多的,他便不能說了。
何秘書眼睛一亮:“是不是只要避免意外,就可以了?”
意外是不能避免的,若能避免,又哪來的枉死城呢?
“等我出院,我每天跟大哥同出同進。”霍震燁臉色很壞,一半是因為昏迷,一半是因為大哥,他與何秘書對視一眼。
何秘書對他點點頭:“七少爺放心,我一定會看好大少爺的。”
說完他轉身要走,白準叫住他,上下掃他一眼,這人倒對他的脾氣,他從袖中又摸出一只荷包:“這個給你。”
何秘書日夜跟著霍朝宗,他身上的髒東西可比劉媽身上多得多。
“多謝白先生。”何秘書伸手接過,急忙趕回霍公館。
霍朝宗正坐在書房裡批示文件,寫上幾筆,頓住筆尖,緊緊捏著筆杆,想平複怒火,最終忍無可忍。
一下扔掉鋼筆,墨汁濺在桌上紙上,霍朝宗怒罵一聲:“山本真是欺人太甚!”
日本勢力擴張,提出要租界要與政府辦什麽共濟會,互相幫助,日本商人應當擁有更多的權利。
其中一些條款是霍朝宗怎麽也不會答應的。
霍家祖上就當官,養氣功夫那是從小就練的,喜怒不形於色,能把霍朝宗氣成這樣,日方必是又追加條款,提出讓人無法容忍的要求。
何秘書上前收拾鋼筆,就見筆頭都被摔壞了,他取出另一支,吸足了墨水遞到霍朝宗桌邊:“大少爺,洽談已經不能再拖了。”
明天就是洽談會,霍朝宗新官上任,上面的意思是要平和,他還要怎麽平和!
“愚蠢啊愚蠢!”霍朝宗在書房裡踱來踱去,“上面竟然還指望用豺狼趕走虎豹!可笑至極!”
何秘書當然知道霍朝宗滿腔抱負,但他們寸步難行,只是不斷周旋其間罷了。
“我來寫吧。”何秘書乾脆坐下,“大少爺在沙發上休息一下,等我寫好了,給您過目。”
霍朝宗這些日子確實覺得精力未濟,時刻總有種心神發虛的感覺,他往沙發上靠,想閉目養養神的,眼皮一沾就睡著了。
何秘書輕手輕腳走到他面前,替他蓋上薄毯,又將自己口袋裡的荷包,塞到霍朝宗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