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喬已經回到了旅館。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淅淅瀝瀝的雨聲伴隨著教堂綿長渾厚的鍾聲,匯成一首催眠的小夜曲。
簡喬坐在陽台的搖椅上,一手扶著額頭,一手合著鍾聲輕打節拍,眼瞼微微開合,似乎快要睡著了。他喜歡下雨的夜晚,也喜歡即便是深夜也常常會無預警敲響的鍾聲。
他需要一些噪音才敢入睡,因為外界的聲音能夠指引他從可怕的夢境裡蘇醒。
他的仆人知道他的習慣,正一邊鋪牀一邊喋喋不休地訴說著從車夫那裡打探到的秘聞。
“雷哲大人真是太癡情了。知道嗎?為了與米婭夫人訂婚,他竟然主動放棄了格蘭德的繼承權。他雖然是嫡次子,但格蘭德的騎士都非常崇拜他,也更願意聽從他的號令。他還有莫安皇后的支持,所以他其實是可以和霍爾·格蘭德爭一爭的。”
“老公爵不喜歡米婭夫人,所以堅決不允許他們訂婚,還威脅說要把他們趕出家門。但他們還是訂婚了。多麽堅定的愛情啊!”
“不過,雷哲大人在外面的情人也不少。據說他有一本《尋芳錄》,裡面記載了托特斯大陸最美的女人們的隱秘,而這些女人無一例外都曾是他的情人。”
“他長得那般俊美,體格又健壯,血統還很高貴,難怪所有女人都為他神魂顛倒。只是可惜了,一旦老公爵過世,他就再也沒有好日子可過了。他曾經的敵人會聯起手來把他撕碎,而頭一個要殺他的人必定是霍爾。”
“霍爾愛著米婭夫人,傻子都能讀懂他的眼神。為了得到癡戀的美人,他一定會讓雷哲大人永遠消失。多麽可怕啊!我已經預見了一場悲劇!雷哲大人不應該與米婭夫人訂婚,更不應該放棄繼承權。”
男仆憂心忡忡地說道:“他每一步都走錯了,以至於他現在墜入了絕望的深淵。”
男仆歎息道:“沒有人能救他,包括莫安皇后。他們兄妹倆都快完蛋了。”
簡喬一邊聆聽這些八卦,一邊用腳尖輕點地面,讓搖椅前後晃動。
為了美人放棄所有,這根本不像雷哲會做的事。雖然只打了一個照面,但簡喬卻從那人的眼裡看見了熊熊燃燒的火焰,而這火焰名為野心,也名為守護。
雷哲試圖用盡一切辦法去聚斂財富和力量,然後再用這些財富和力量去實現未曾實現的野望,去守護應該守護的人。
比起霍爾充斥著貪婪和殘忍的渾濁雙眼,簡喬更喜歡雷哲純淨的藍色眼眸,因為他把所有心情都寫在了瞳孔裡。他是一個簡單的人。
思忖間,這雙藍色眼眸出現在簡喬的腦海中。他閉上眼,用意念與這雙眼眸對視,不知不覺便睡了過去。
與此同時,雷哲正站在那幅沒有五官的《水澤女神》畫像前,長久地凝視著。
米婭戲謔開口:“你真正的情人什麽時候才能擁有臉龐?求你快點給她一個恩賜吧。”
雷哲眼中的迷離霧氣慢慢散去,那無法抓住的古怪念頭也隨之消失。
他揉了揉眉心,語氣滿帶茫然:“就在剛才,有那麽一瞬間,我竟覺得她的頭髮應該是黑色的。從昏暗密林的幽冷泉水中誕生的女神,就該是一頭黑發才對。”
“啊,你說得似乎也有道理,黑發很神秘。”米婭掩嘴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說道:“我該睡了,明天是決定性的時刻。”
想到自己的計劃,雷哲這才向臥室走去,一邊走一邊揉捏眉心,總覺得剛才在自己腦海中一閃而過的,擁有滿頭黑發的瘦弱身影透著幾分難以忽略的熟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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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簡喬帶著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盒,乘坐馬車來到公爵府。
看門人態度倨傲地指了指一旁的石獅子,示意他站在角落,不要擋路。
“你在這裡等著霍爾大人的召見吧,他現在沒有空。”片刻後,看門人從城堡裡出來,給了這樣一句話。
簡喬知道自己被刁難了。這些大貴族很喜歡用“閉門羹”來招待地位低下的客人。
他退讓到門口的角落,雙手捧著禮盒,耐心等待召見。然而“召見”這個詞本身就很可笑,因為沒有爵位也沒有高貴血統的霍爾,根本就沒有資格對一位伯爵使用這兩個字。
簡喬一等就等了二十幾分鍾。在這期間,他不斷讓自己保持耐心,也不斷壓抑著內心的怒火。
至少從外表上看,他始終是優雅的,也是平靜的。
看門人似乎也覺得他很可憐,正準備幫他再通傳一次,卻見霍爾飛快從城堡裡跑出來,一邊跑一邊呐喊:“開門,快開門!”
他身上沒穿任何衣服,只用一塊桌布圍在腰間,臉上除了五六個口紅印,還滿帶驚恐和慌亂。米婭夫人衣衫不整地跟在他身後,尖聲嘶喊著救命。
簡喬愣住了。
看門人也愣住了。處於極度震驚中的他忘了遵照霍爾的吩咐把鐵門打開。
於是霍爾的去路被攔住了。他一邊瘋狂搖晃鐵門一邊狠狠咒罵:“該死的蠢貨,快開門,快開門!你是豬嗎?你聽不懂人話?”
簡喬很快就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因為雷哲提著一把長劍大步走來,俊美的臉龐因為仇恨而扭曲,明亮的雙瞳蒙上了屈辱的陰影和暴怒的火焰。
這是遭受背叛的男人特有的表情。
米婭哭泣求饒:“不要,雷哲,求你不要!”
霍爾把鐵門搖得哐當作響。
兩人鬧出的動靜很快就把居住在城堡裡的騎士們吸引過來,與此同時,公爵府外的馬車和路人也都紛紛駐足。
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在此處,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場鬧劇。他們不用問也知道發生了什麽,衣衫不整的霍爾和米婭就是顯而易見的證據。
終於回過神來的看門人連忙去開鐵門。然而為了彰顯公爵府的威嚴,這兩扇鐵門必須由四人合力才能推動。
看門人忙活了半天也只是徒勞。
霍爾又急,又窘,又怕,只能盡量往花壇裡躲,卻又被松柏的針葉刺得直發抖。
雷哲已大步走到近前,用劍尖指著他,冷冷開口:“我們決鬥吧。”
決鬥是法律規定的解決一切紛爭最快捷的辦法,也是捍衛自身尊嚴的唯一方式。對於一名騎士來說,主人被刺殺和妻子被澱汙是最令他無法忍受的兩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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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這兩件事發生了,那麽即使是付出生命的代價,他也必須為自己討回公道。
而騎士精神是支撐起這個時代,以及整塊大陸的基石。生活在這塊大陸上的人,無論貴族還是平民,都以騎士自居。
所以,雷哲提出決鬥的要求是合情合理的。沒有人覺得他做錯了。他就應該與霍爾進行一場決鬥,否則他就是個孬種,一輩子都會被人看不起。
霍爾飛快應和:“好,我們決鬥!”話落轉頭看向站立在一旁的騎士長。
貴族與貴族之間的決鬥可以由彼此的騎士代勞,這樣可以避免他們尊貴的身體受到傷害。霍爾深得父親寵愛,所以他相信公爵府的騎士長不敢違逆自己的命令。
那名騎士長抿緊薄唇,顯得很不甘願,卻還是以手覆胸,行了一禮。他應允了霍爾的要求。
雷哲卻冷笑道:“我親自上場,不用騎士代勞。”
聽見這句話,霍爾得意的表情僵在臉上。
法律還有一條規定,若地位相當的兩名貴族展開決鬥時,其中一名貴族決定親自上場,那麽另一名貴族也必須這樣做。
事情的結局已經很明顯了,從小在軍隊中歷練長大,並且參加了數十次遠征的雷哲,在這個國度,乃至於這塊大陸,是罕有敵手的存在。早已被酒色掏空身體的霍爾根本不是他一合之敵。
“不,不行!我不接受你的挑戰!”霍爾連連搖頭拒絕,身體也在冷風中瑟瑟發抖。
他懦弱而又醜陋的姿態惹來了所有人的鄙夷。
雷哲用劍尖指著他,嘲諷道:“我很難想象你將把偉大的格蘭德帶往何處。一個連決鬥場都不堪踏入的懦夫,將來如何統帥軍隊?你會毀了格蘭德家族的百年聲譽;你會抹掉鐵血雄師的榮耀;你會讓門口的兩頭獅子再也發不出震懾敵人的咆哮。因為你,格蘭德將永遠蒙羞!”
雷哲嗤笑一聲,又搖搖頭,然後放下劍尖,轉身便走。
米婭夫人連忙抓住霍爾的胳膊,拉著他一起癱坐在地。
看見兩人渾身沒有骨頭的模樣,路過的貴族紛紛在心裡暗歎:“格蘭德的輝煌將就此結束。”
路人們無不幸災樂禍地思忖:“娼技之子就是娼技之子,半點血性也沒有。”
公爵府的騎士們則紛紛垂首肅立,悲哀至極地想道:“被這樣的人統帥真是莫大的不幸和恥辱。”
公爵府的基業是由一場又一場戰爭堆壘起來的,公爵府的榮耀遍染鮮血,並在戰火中淬煉出令人聞風喪膽的威儀。所以繼承公爵府的人一定要善戰,勇武,堅毅。
這是格蘭德的百年家訓。
而此時此刻,霍爾的懦弱,卑鄙,下流,無恥,把格蘭德的先祖們在數百年間積累的無形財富毀於一旦。
格蘭德的精神垮塌了,那麽它的大廈也將傾頹。
站在不遠處的老公爵一一審視騎士們隱含屈辱的眼眸,一一檢閱路人們飽含鄙夷的臉龐,以及別的貴族幸災樂禍的神情,於是在這一刻,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終究還是做錯了。
自己被愛情蒙蔽了雙眼,以至於差點毀了整個格蘭德。他未嘗不知道,雷哲才是最好的繼承人,但他以為自己還有時間把長子培養成優秀的男子漢。
然而現在,全帝國的人很快便會知道,他親手挑選的繼承者是多麽不堪的一個玩意兒。
“你給我站起來!”老公爵指著霍爾,語氣前所未有的嚴厲:“穿好你的衣服,拿上你的長劍,去接受挑戰!敢做敢當是格蘭德家的每一個人都必須謹守的戒律!”
霍爾愣住了。
大步前行的雷哲也停在原地,卻沒回頭。
米婭用雙手捂住臉龐,發出羞愧至極的泣音。她知道,這場決鬥一定會導致某個人的死亡,而這一切災難都是她造成的。
她怎麽敢面對這一切?
就在這檔口,看門人終於把沉重的鐵門推開一條縫。
米婭連忙站起來,順著這條縫鑽出去,跌跌撞撞地跑遠了。
看到這裡,簡喬垂下頭,用指尖輕輕點了一下自己狹長的眼尾,瞳孔裡泄出興味的亮光。他終於明白雷哲為什麽要給自己塑造一個癡情人設,原來一切伏筆都是為了等待這一刻的終局。
雷哲要的不僅僅是格蘭德的繼承權,還有霍爾的性命。他果然很喜歡這種光明正大的掠奪方式。
這不是一個幼稚鬼,而是一頭嗜血雄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