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關冷寒,狂風攪著漫天的雪,凜冽地吹湧在遼闊的天幕上,像是陰號狂嘯的惡鬼。即使穿得再暖,那風也像刀子似得刮的人面皮發疼。
玉塞關城以南,是綿亙不絕的黑山,山脈之下,是趙國連營。從山上俯瞰,這些營帳內微弱的火光,連接成星星落落的赤影,在黑寂的夜裡綿延出最後的暖意。
朔雪寒冬,那伏於林中的蠻寇們必撐不過十天,大戰在即,若此戰一勝,椿天就可以回去了。
趙連雁脫下棉甲,把纏在身上帶血的布條褪下。那蠻寇將軍身長九尺,一把闊斧使得虎虎生威,砍在他右肩時,趙連雁的槍也死死插進了他的喉嚨,兜頭澆了趙連雁一身的血,現在想起來,似乎還能聞見那經久不散的腥臭。
幸而他警覺旋身避開了要緊位置,只被斧尾割開了一道長兩寸深二厘的口,若再晚一瞬,整個臂膀都要掉。
這種情況,已經發生過無數次了。
他現在身上遍布大小傷痕已有數十道,猙獰地刻在原本光滑潔淨的肌理上,著實滲人。趙連雁趁著油燈還旺,仔細數了一數,足有十三道。他把燈放下,眉頭緊緊地皺著。
簾帳掀起,一道寒風掠起,一位副將拿著幾個烤好的芋薯,正準備扔給趙連雁。
抬眼一看,驚道:“你怎在這數疤?”又笑罵,“忒娘!”
這副將叫王浩,世代將族,因是庶出,比旁人多了些努力刻苦,在軍隊穩扎穩打,除了還有些少年心性,也是個沉穩可靠之人。
他比趙連雁大個幾歲,前幾年抵抗流寇時,一道暗箭趁他與敵軍交纏時瞄準他背後,被趙連雁一槍挑下,那冷箭一看就是淬了毒,也算是救了他一命。
承了恩情,他就跟趙連雁多了些往來,少年人很容易便能聊在一起,王浩更是直接調來了趙連雁的營帳,共同相處數年之久,頗為熟稔,知根知底,如今也能兄弟相稱了。
趙連雁聽到來人聲音,也不抬頭,一邊撒藥纏綁帶一邊道:“你懂個甚,滿身的疤,小姑娘肯定不喜歡。”
“得,又是你那個小相好。”他咬了一口正燙的芋頭,囫圇不清道,“你可讓咱歇歇吧,一天到晚都是你的小姑娘,耳朵都要被你念廢了。”
又道:“若是心悅你,心疼都來不及,怎會嫌你的疤醜。”
趙連雁拿起一個芋頭啃,咽下滿口苦澀,悶悶道:“她現在肯定還怨我呢,要是再變醜了,就更不討人喜歡了。”
王浩拍了拍他的背,寬慰他:“這仗打不久,冬日雪路難行,糧草和兵力都不能久戰。”
他又想這些趙連雁又何嘗不懂,便又道:“你那小相好不是才剛及笄,還未到許婚的時候吧。納吉請期三書六禮怎麽說也要個小半年。明年開椿你就回去了,還怕抱不到美人歸?”
趙連雁摸了摸自己沉甸甸的心口,喃喃道:“我總是覺得有些不安……”
他還在愣神,王浩已經把手上的長劍抬起,帶著勁兒拿刀鞘敲了敲他的腦門,恨鐵不成鋼道:“我看你是魔怔了!你這蔫樣,怎麽領兵帶仗?”
“大將軍怎麽還沒把你罵醒?趙連雁……不是我說……男子漢大丈夫,上戰場得無所畏懼,摒棄思鄉歸懷。”
趙連雁少負俊名,龍章鳳姿,誰不道一句鳳翎雛子,在邊關城鎮一眾的莽漢裡更是啄鶴昂藏,燦如朗星的人物。
從尚京回來了一趟,整個人面上都好似蒙了一層愁霧,也就只有出槍時才能看出原來的驍勇矯健。
他幼時就跟著趙嚴正一起抵抗流寇,屢建奇功,意氣風發。如此少年俊才,這幾個月卻頻頻犯錯,好似這人只剩下了一身功夫,腦子卻不知道被丟在哪個旮遝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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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浩又歎一口氣,勸道:“我不想多說什麽,可你也知道……”他望了望天邊的孤月,長歎,“營帳聚首,篝火相談時,都會思念老母妻兒。可哭得最撕心裂肺的那幾個,大半都回不來……”
“你這幾月受的傷,比你十幾年來挨的刀子都多。你不該不明白。”他點了點自己的胸前,道,“你的心不在這兒,可刀槍無眼,敵人不會對你心慈手軟,你得注意啊。”
趙連雁轉身不去看他,掏出懷裡的帕子盯著瞧,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看得王浩頭疼。
俄頃,才傳出他琅琅的聲音:“我跟你們不一樣,不管你們是為了家族榮光也好,精忠報國也罷,跟我沾不上什麽關系。我就想著,這仗打完,趙嚴正就得放了我,我得回去和我的小姑娘過日子。”
他極為鄭重的把繡著山澗木林的帕子放在懷裡,道:“我當然不會死,就算是提著一口氣兒,我也得回尚京去。”
當然,也不能斷胳膊斷腿。
王浩看也勸不動他,權當說給了木頭聽,翻身上了另一張榻,道:“那您可快歇息睡了吧,我猜也就五天,就得開戰了。我想看到的,是你提著燕將的頭,可別你自己的腦袋被割了。你的命在敵軍榜上可是萬兩黃金,也是很貴的,介時我可湊不出趙小將軍的腦袋錢。”
趙連雁背對著他笑:“笑話,噶爾大將都戰死在我槍下,區區小國將軍,跟個雞崽兒似的,能擋我三十招?”
“切,那您換什麽藥啊,趕緊把身上的綁帶給我解下來。”
“滾滾滾。”
油盞中豆大的火苗被拂滅,岑寂的夜裡,趙連雁睜開雙眼,又掏出了細軟的薄絲帕子,把鼻尖湊到那個漾字上嗅了一嗅,似乎還能聞見微弱的清香。
他把整張臉都貼在那個帕子上,眉似弓,眼如月,青山巒玉的臉看不出神情,只有眼角洇出的濕意暴露了他的心緒。
漾漾……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