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夫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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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初一吧?”皇后問。

奶娘怔愣地點頭,應了一聲。

大殿裡再次寂靜下去,皇后看著殿前的台階沉默,半晌,終是吩咐道:“按照慣例,初一和十五,都是帝後家宴之時。你替本宮傳個話給皇上……”

“娘娘!”奶娘立即明白了皇后的用意,這一聲喚裡便帶上了濃濃的哽咽。

皇后拍了拍她的手,出乎意料地平靜。她打斷了奶娘的話,兀自道:“就說本宮在承歡殿等他。”

殿前的兩扇菱花紋木門合上了,皇后遣走了所有伺候的宮人。

她漫無目的地掃視著四周,只覺得承歡殿太空了,她迫切地需要什麽東西來將它填滿,於是她取來火折子。

燭光次第亮起,殿內有如白晝。

時光彷彿在這一刻被回溯,她想起自己與永徽帝的初見,就是在某一年的正月十五上元燈節。

記憶中的那天,彩燈斑斕,亮過眼前。

可是跌跌撞撞十多載,如今卻是再也回去不從前了。

櫃子裡有一件湘妃色襦裙,是她還在做姑娘的時候穿的。那一年,她穿著它去選太子后宮,他讚了一句好看。

這件襦裙就被她悄悄收了起來,這麽多年精心打理,卻也不曾再穿過。

皇后的華服太重了,上面綁著陳家、綁著前途、還綁著她在情愛之中永遠無法企及的奢望。

好在今日可以一起卸下了,她寬下華服,換上素衣;取下珠翠,換上素釵。

夜幕低垂,殘燭憧憧。直到天邊最後一絲光亮消散,承歡殿外終於響起了腳步聲,他是一個人來的。

門被推開,來人一怔,卻沒有出聲。

火光璀璨的大殿,出現一段冰冷的空白。半晌,皇后回過頭來,對著永徽帝伏了伏身。

永徽帝蹙著眉,將她看了一遍,兀自行到上首坐下了。

“有什麽話,說吧。”

冰冷的六個字,彷彿審問。

皇后對著他跪了下來,叩首,聲音哽咽道:“所犯之錯,臣妾認罪。”

“認罪?”永徽帝反問,“皇后認的是什麽罪?”

皇后一頓,接著道:“臣妾於十三年前,串通梁王,謀害安陽公主,嫁禍蕭家,毒害皇嗣及其母……這些罪,臣妾都認。”

伴隨著啜泣,皇后抬頭看向永徽帝,“臣妾不求原諒,但求皇上看在你我夫妻十三載的份上,顧念舊情,放過陳家和太子。”

話音方落,陳皇后等來的卻是永徽帝的冷笑。

“好一個舊情,好一個放過。”

他盯著她,龍袍之下大掌緊握,“你在與梁王沆瀣一氣的時候,可曾顧念過與朕皇姐的舊情?又可曾放過了朕的傾容與皇兒?!”

皇后一頓,眼淚止不住地流了出來。

“都是臣妾的錯,是臣妾鬼迷心竅,妄圖獨佔皇上的恩寵,妄圖為母家謀得榮譽,才會一朝失足,悔恨莫及。”她伏於地上,將額頭磕得砰砰作響,聲聲哀求。

“可是……可是洵兒年幼,對此毫不知情,臣妾母家亦是從未參與過當年蕭良娣和安陽公主一事。千錯萬錯,都是臣妾的錯……”皇后泣哭不止,額頭早已磕得鮮血淋漓。

她跪膝向前,抓住了永徽帝的衣角,聲嘶力竭,“臣妾自當了斷以謝罪。”

“呵……”永徽帝依舊端坐,冷冷地斜睨著這個伏在腳邊的女人,“你想自我了斷?”

皇后聞言一怔,收了哭聲。

“朕若是賜死你,那是對你的仁慈。”他頓了頓,語氣森涼,“蕭家曾經歷過的一切,朕要你陳家皆歷一遍。傾容曾經受過的那些苦楚,朕亦要你筆筆親嘗。”

他放緩了語氣,俯下身去,單手捏住了皇后的下巴,眼中帶著獨屬於帝王的決絕和狠戾,“想死,沒那麽容易。朕要你成為大南朝唯一一個被三司會審的皇后,你不是想為家族留名麽?朕成全你。”

“來人!”永徽帝厲聲大喝,“將皇后收監,此案交給大理寺、刑部和禦史台共同審理,不日昭告天下。”

哭聲戛然而止,陳皇后面色慘白地癱軟在地,她難以置信地看著面前與她同牀共枕了十三載的男人,忽然覺得自己似乎在他的心裡,從來沒有佔據過任何一點位置。

殿門被推開,富貴帶著宮人行了進來。

冬夜的風寒涼無比,卻怎麽也比不上她心中盤根錯節的冷意。

她一直知道自己是家族的棋子,也知道在眼前這個男人的心中,她永遠比不上蕭良娣。

可十三年的時光,四千多個日日夜夜,還有她冒死為他生下的一兒一女,竟然也不曾為她博得一點點的憐憫。

她是他的結發妻呀。

什麽時候,月老為她栓上的紅繩,竟然無知無覺之中,變成了她的鐐銬。將她緊縛於上,不得動彈。

自己這一生的所求,愈發的像個笑話。

空闊的笑聲回蕩在承歡殿,落寞中帶著蒼涼。眼淚笑了出來,皇后終於起身,死死地盯住永徽帝,平靜地詰問到,“皇上以為害死蕭良娣的人是臣妾?”

“可臣妾卻認為,害死蕭良娣的人,是皇上你呀!”

富貴見事不妙,向周圍的人使了個眼色,卻被永徽帝廣袖一揮製止了。

“讓她說下去。”帝王沉聲冷面,無人敢反抗。

陳皇后笑著看他,眼淚和著臉上血漬往下淌,形成道道血淚。

“你給了她名不配位的偏愛,給了蕭家萬人妒羨的榮寵,你沒有害死蕭良娣……”

她頓了頓,一雙通紅的眼直直逼視上首的男人,一字一句地道:“你只是溫柔地將她帶到萬人之上的高位,把她變成眾矢之的,然後卸去她的雲梯,再冷眼旁觀地看著她死罷了。”

“說到底,你與臣妾一樣的可惡。”

話音散去,空闊的大殿刹那靜得落針可聞,在場之人無一不屏住了呼吸,空氣凝固成冰。

良久,永徽帝才面無表情地歎出一口氣來,轉而換上一種及其疲憊的聲音,對富貴揮了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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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背過了身,不再看她。

皇后並沒有讓宮人近身,承歡殿裡最後一眼,她的目光依然灼灼地落在上首那個男子身上。

說不清是什麽感覺,留戀、不甘、怨恨……

可直到她昂首走下那九十九級台階,再回頭望的時候——那個人,那個她一直偷偷奢望著的人,卻終究是沒有再看過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