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西市,行人摩肩接踵,店鋪鱗次櫛比,正是一天當中最熱鬧的時候。
一只白皙修長的手,從二樓雅間的軒窗裡伸出,將避雨的竹簾往上撩了撩。
“怎麽還沒出來……”林晚卿蹙眉嘀咕,雪白的脖子伸得老長,露出側頸上優美的曲線。
蘇陌憶的眼神呆滯了一瞬,趕忙低頭喝茶。
為了掩人耳目,林晚卿今日特地扮成了郎君身邊的俏丫鬟,和便裝的蘇陌憶去宋府盯梢。
兩人一早就尾隨那個跛足婢女來了西市,本想將人請來一問,可是礙於路上行人眾多,蘇陌憶怕打草驚蛇,便決定先跟著她,找到時機再抓人盤問。
“大人,”林晚卿見得不到回應,轉身看著蘇陌憶抱怨道:“這人都進去快半個時辰了,該不會是知道我們跟著她,已經跑了吧?”
蘇陌憶順著林晚卿的手往外瞟了一眼,平淡道:“不會的。西市只有一個口,進出都需要經過此地,除非她挖地道或者翻牆。”
“哦,”林晚卿點頭,訕訕道:“也是。”
蘇陌憶見她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便拿來一個茶甌,滿上茶水,又沾了一點在桌上比劃道:“王虎案的疑點現在還有哪些?”
林晚卿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湊過去掰著手指道:“其一,案發現場的那柄短刀,我們之前分析過,它既不可能是王虎自己帶去的,那就只會是凶手忘在現場的。但是作為一個職業刺客,會犯這種錯誤委實奇怪。”
“嗯。”蘇陌憶應聲,在桌上寫下個“刀”字。
“其二,王虎被殺的時候,凶手為什麽不做成畏罪自殺,而要屠了整個京兆府監獄?這擺明是告訴別人,王虎不是殺死趙姨娘的凶手。”
“嗯。”蘇陌憶點頭,轉而一頓又問道:“那有沒有可能,是凶手闖入監獄的時候暴露了身份,所以不得不殺人滅口?”
林晚卿搖頭,“可現在的嫌犯是宋正行。他要殺掉王虎,何至於做得這麽明顯?等王虎被送到刑部,他只需派人在飯菜裡動手腳,就能讓這件案子永遠不見天日。”
“嗯,”蘇陌憶沉思,“確實,他不是一個做事張揚的人。”
討論陷入了僵局,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林晚卿忽然想到什麽,坐直了身體問道:“大人可還記得那把刀的檢驗記錄?”
“刀面無血槽,右側及刀柄染血。”
話音甫一落,耳邊響起一陣茶盞的“哐啷”。
林晚卿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突然激動道:“那把刀會不會是死者留給我們的線索?”
“怎麽說?”蘇陌憶不解。
“大人你想啊!”林晚卿傾身過去,沾了點他手邊的茶水,一邊寫一邊道:“那把刀沒有血槽,那麽當它被刺入人體內的時候,會因為壓力被緊緊吸住,很難拔出來,殺人太費力。所以,凶手一定不會用這樣一把刀來作案。”
“嗯,的確。”蘇陌憶點頭,微不可察地往後挪了挪身子,讓她那張嬌豔欲滴的芙蓉面離自己遠一點。
然而專注於分析案情的林晚卿完全沒有發現,還繼續湊過去道:“其次,就算凶手想不通,隨手就選了這麽一個凶器,可是這把刀……”
林晚卿說著話,將自己的手比劃成一把刀,對著蘇陌憶的胸口就是一戳,“刀刃刺入體內,一定會雙面染血,而這把刀只有一側染血,這說明什麽?”
“……”被戳了小心臟的蘇大人腦袋空白了片刻,來不及回答問題,只是慌忙捂著胸口站了起來,然而袖子一緊,他又被投入的某人給扯回去了……
“這說明那把刀是凶手走了之後,受害人自己取來放在身邊的!只有這樣才會出現刀柄和一側刀面染血的情況!”
“而且在案發現場,出現什麽都奇怪,除了凶器。受害人也許擔心有人會返回現場查看,所以沒有選擇寫字或者留下其他東西。那麽,她一定是想通過這把刀告訴我們什麽!”
一番分析慷慨激昂的林晚卿雙手一拍,抬頭看向蘇陌憶,一雙眸子晶亮晶亮。
氣氛又凝結了一瞬。
因為這時候林晚卿才發現,生無可戀的蘇大人被扯得離她只有不足一掌的距離,兩人對望的時候,近到呼吸可觸。
而且,蘇大人看她的眼神有點怪怪的,羞惱中夾雜著一絲淡淡的笑意。
看起來怪變態的……
林晚卿背脊發涼,趕緊松開了他被扯著的袖子,還順手將自己扯皺的地方理理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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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的鋪子倏地響起開門送客的聲音,蘇陌憶推開林晚卿,一個箭步來到了窗邊。
“她出來了,”一撩袍裾,他轉身就衝出了雅間,“跟上。”
兩人一前一後地出了茶樓,靜靜跟在那女子身後。
她一路行色匆匆,並不像是出門采買的樣子。出了那間錢莊,便一路疾行,也不像是要回宋府的樣子。
忽然,她走到一個賣簪花的小攤前停了下來,拿起幾個珠釵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掏錢買了一個。
不遠不近贅在後面的兩人也只能停在附近的一個小食攤旁,假意挑選。
“她可能發現我們了,別往那邊看。”蘇陌憶低聲提醒。
林晚卿聞言手有點抖,將腦殼埋地低低的,再轉頭一看,方才的小攤前,那名婢女已經沒了蹤跡。
“大人!”她扯了扯蘇陌憶,指著街尾處小巷口的一抹淡黃裙擺道:“她跑了!”
兩人緊跟著追了出去。
那婢女因為腿腳不便跑不快,很快就被逼到一個死胡同。
林晚卿心急,衝過去就要拉她的胳膊。
“嘶!”眼前白光一晃,一陣涼意從手臂上傳來。
她低頭,只見手臂處煙粉色的外袍上添了一道血紅的傷口。
林晚卿來不及去處理,伸手又要去抓她,卻覺腰間一緊,她被蘇陌憶攬到了身後。
電光火石之間,她完全沒有看清楚,那名婢女手中的刀就到了蘇陌憶手裡。他反手一轉就把刀抵在了她的脖頸根處,刀尖沒入皮膚,點點血跡浸出,淌入衣襟。
“誒!”林晚卿見蘇陌憶一副要殺人的樣子,慌忙去拉,“這是證人,不是嫌犯!”
蘇陌憶並不理睬,抵住她脖子的手絲毫未松。
林晚卿見勸他不住,只得轉頭對著那婢女解釋道:“我們是大理寺的,奉旨查案,你配合一點。”
婢女聞言怔了怔,用一雙充滿戒備的目光打量著她。
“你們府上趙姨娘的死,想必你也聽說了。”林晚卿見她有些松動,繼續勸道:“之前的嫌犯在被殺之前告訴我,他曾在趙姨娘的閨房外見過你。”
那婢女愣了一下,咬了咬下唇,並不解釋什麽。
“你現在的處境很危險,”林晚卿道:“如果真凶知道你曾出現在趙姨娘房外,一定會動殺了你的心思。所以,你最好跟我們說實話。”
“那……我怎麽知道你不是凶手的眼線?”
林晚卿一愣,怪不得她方才拚死抵抗,原來是錯把他們當成了壞人。
思及此,她解下腰間的名牌,在她眼前晃了晃,“這是我的名牌。”
婢女看清楚上面大理寺幾個字,卻還是疑心不死。
林晚卿沒有辦法,行過去捧起蘇陌憶的臉道:“你看,長得這麽好看的郎君。在盛京除了大理寺卿蘇大人,還能有誰?”
冷不防又被調系了的蘇大人:“……”
婢女好似終於被說動,她將面前的兩人從頭到尾打量了一番,才緩慢開口道:“奴雖然沒有證據,但奴知道,趙姨娘一定是宋正行殺的。”
“哦?”林晚卿拍拍蘇陌憶的手,示意他收刀,“為什麽?”
那婢女表情悲憤,看著林晚卿道:“因為趙姨娘一定知道了他什麽不可靠人的事情,他要殺人滅口。”
“你不知道是什麽事?”林晚卿追問。
婢女搖頭,“奴和趙姨娘是在入府之後才認識的。奴也是無意中知道,趙姨娘的家人與奴婢一樣,死於前年的‘假銀案’栽贓陷害,她是朝廷的線人,入府來尋找罪證的。”
“那證據呢?”林晚卿問。
“證據?”婢女苦笑,“趙姨娘為了保護我,並沒有讓我知曉太多。她死之後,我也偷偷去過她的閨房,但發現所有她用過的東西,都被換了新的,什麽都找不到了。”
“哦……”林晚卿不免失望。
在一旁杵了半天的蘇陌憶忽然想起什麽,插話道:“趙姨娘可能留下了一把刀,你可隨本官回大理寺辨認一番。”
婢女有些為難,“奴此次就是偷跑出來的。趙姨娘留了些銀子給奴,讓奴做路費逃跑。奴好不容易才等到今日的機會,這若是去了大理寺會不會……”
“你放心,”蘇陌憶道:“本官目前也不想打草驚蛇,大理寺既然有本事尋你問話,自然也有本事助你逃走。”
片刻思忖後,婢女終於點頭。
林晚卿將自己的帷帽給婢女帶上,又尋了個人去大理寺報信,讓葉青駕著馬車前來接應。
回程的路上,林晚卿和蘇陌憶共乘一車。
車輪轆轆地響,車幔搖搖晃晃。
林晚卿想事情想得出神,並沒有注意到身邊的人已經垂眼看了她很久。
“你好像對宋正行的案子特別上心?”
林晚卿一怔,轉頭看向蘇陌憶,故作輕松地笑道:“沒……怎麽會?我對所有案子都一樣關心。”
蘇陌憶並不為所動,目光落在那片血染的臂袖上,神情幽暗道:“你上一次是抓犯人,這一次是找證人。抓犯人的時候看見凶器都會躲,這一次明明已經被刺傷卻還要去硬碰。”
“宋正行的案子,比你自己的命都重要麽?”
一針見血的分析,林晚卿心如鼓擂。
她頓了頓,強裝鎮定道:“沒、沒有啊……卑職都說了,就是熱愛刑獄,空有一腔抱負無處施展。如今來了大理寺,承蒙大人不棄,自然是想好好回報大人的……”
話被打斷,蘇陌憶逼視著林晚卿,眼神鋒利得像刀子,“那林錄事不如說說,自己為何對刑獄如此熱愛,總不會是天生的吧?”
“我……”林晚卿語塞,突然轉移話鋒反問道:“那大人對刑獄的癡迷難道不是天生的嗎?”
蘇陌憶聞言斂目,表情淡然,“當然不是。”
他一邊說話,一邊從袖中摸出一張乾淨的手巾,替林晚卿將還在滲血的傷口裹住。
“沒有人會天生對這些世間的陰暗感興趣。”
他說話的時候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可是那雙打結時微有顫抖的手,出賣了他的心緒。
林晚卿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一絲久被壓抑的悲傷,像上古世紀穿越而來的鹽,格外的鹹。
馬車轔轔而動,兩人各自沉默,一路無語。
到了大理寺,林晚卿剛下馬車就被蘇陌憶攔住了。
他看著她,神情肅然道:“你可知道這件案子不同於間殺案?”
林晚卿怔忡,沒有回答。
“宋正行位高權重,背後黨派林立。前朝的波譎雲詭,明槍暗箭,往往牽一發而動全身。你若太過心急,很有可能會將自己至於萬劫不複的境地。”
“所以……”蘇陌憶頓了頓,繼續道:“你若不能給本官一個明白,於公而言,本官沒有任何理由讓你繼續插手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