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廈言情小說
日頭緩緩地升了上來。
說是春獵,實則當下的時節已入初夏。早間一過,山頂上沒有樹蔭遮蔽的地方便被太陽曬得發燙。
埋伏需要耐心,而花揚最缺的就是這個。幾個時辰的等待下來,她已經控制不住地焦躁起來。
於是她看看毫無動靜的峽口,放下手裡的箭,想起身活動活動筋骨。然手臂才一動,她便被一個冷而硬的聲音喝止了。
花弧將手裡的箭轉了個方向,對準她的眉心,目光森然地問到,“去哪裡?”
花揚怔了怔,對這人莫名其妙的恐嚇表示不解。兩人第一次合作,之前花揚便聽聞他做事不僅謹慎,還十分強勢,如今得見,果然如傳聞所言。
但當下她不想惹事,便只是眨了眨眼睛,無辜道:“我去後面小解一下……”
“憋住。”命令而不容商榷的口吻。
花揚幾乎要給他氣笑了,原本拿著箭的手撤離,悄悄往袖口摸去,卻被身旁的花添伸手摁住了。
她沒有說話,無聲地給她一個“別胡鬧”的眼神。
花揚咬牙,憤憤地握緊手裡的箭和弓,又安分地趴了回去。
就在這時,原本平靜的峽口忽然渺遠地傳來陣陣馬蹄。花揚心中一凜,俯身將耳朵貼在身下的草甸上,屏息凝神。
從聲音上判斷,來人似乎不多。但除了馬蹄之外,彷彿還有車輪碾壓碎石的脆響。
這……就很奇怪了。
花揚思忖著,抬頭往峽口看去。
白煉如水的日頭已經有些毒辣,在地上灼起淺淺的氤氳,將遠處的人影映得晃蕩,有些看不實在。
“來了。”花弧壓低聲音提醒到,伸手在頭頂一揮,讓所有人都做好準備。
花揚將身子埋得更低了點,手中弓箭拉滿,靜靜等待著隊伍中那個立於高馬之上的人驅馬直入。
然而出乎所有人預料的,來人並沒有急著進入峽谷,而是由兩隊侍衛拉著幾輛載物用的板車先入。待車停穩之後,侍衛便開始往峽谷兩側的山坡上搬運乾草。
這一莫名的舉動讓埋伏的幾人都愣住了。
正當他們面面相覷的時候,等在峽口的那個人終於緩緩而來。
他身形頎長,背脊挺立,一張臉被頭上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只露出蒼白的唇和棱角分明的下頜。
峽谷裡很安靜,噠噠馬蹄悠緩,跫音空闊。風卷起他系於襟上的玄色披風,微微鼓蕩,獵獵地響著。
明明只有一個人,卻走出了千軍萬馬的氣勢。
花揚忽然有一瞬間的恍惚,一個荒謬的想法倏然竄出。
那人騎馬行到侍衛包圍的中央,一頓,側身面向山頂的方向,緩緩掀開了頭上的兜帽。
午後的陽光燦烈,如利劍般刺破山間濕霧,穿越身旁的銅牆鐵壁直達眼底。在近乎刺目的金光裡,馬上之人衣袍飛舞,默然抬頭將她凝望。
一瞬間,萬籟俱寂。
她聽見自己原本平靜的心倏地鼓蕩起來,隨著他的衣擺,一顫、兩顫……
花揚幾乎笑出聲來。
顧荇之。
這樣的當口、此番的情景,自上次秦淮河一箭之後,兩人竟然再次相遇了。
周遭的雜亂和躁動彷彿被什麽巨大的力量隱匿——峽谷、山風、烈日、埋伏、兩方對壘、劍拔弩張……
可眼神交匯的那一霎,便只剩下了她和他。
他的神情還是那麽淡然,帶著點居高臨下的睥睨,像看透了十丈紅塵的謫仙,冰冷而疏離。
可也是同樣的一個人,會給她買糖、會對她妥協、也會將她擁入懷中,在最意亂情迷、難以自製的時候,因為她的一句“不要”,便隱忍克制,用最溫柔、最耐心的言語來安撫她。
心裡某個不曾被她察覺過的地方似乎被什麽扎了一下,泛起點酸意,腦中一時空闊,直到花弧的責問將她喚醒。
“怎麽回事?!”
他許是注意到花揚與顧荇之對視的異樣,猛然想起什麽,隨即便怒不可遏地轉向她道:“這是不是月前,樓裡要你去試探接近的那個人?!”
花揚沒搭理他,將食指抵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一對晶亮的淺眸仍然一眨不眨地盯著顧荇之,漸漸浮起笑意。
片刻,她看見他舉起右手,緩緩豎起手掌。然後五指一收,屈指成拳。
山坡兩旁的侍衛得令,摸出身上的火折子。山腰上的乾草遇火,立即被點燃,火勢乘風而起,黑煙滾滾,絮絮上升。
山頂的人終於反應過來,他們的埋伏已然暴露了。
“是你!”花弧尚處於震怒之中,扔掉手裡的長弓便拎住了花揚的襟口,“是你背叛了百花樓,向他透露了我們的行蹤,對不對?”
花揚被他這離奇的猜想和突然的一拽怔住,一時也忘了要辯解。
暴怒的花弧等不到她的回應,只將花揚拉得更近了些,幾乎是抵住她的鼻子威脅道:“踐人!別以為你做了幾個任務,得了樓裡的賞識,就可以隨心所欲、無法無天,等這次回去,你看看我怎麽唔……”
沒說完的話斷在喉嚨裡,花弧不可置信地低頭,看向已然沒入心口的袖箭。
面前的女人卻帶著一臉無所謂的平靜,直視著他溫聲道:“我實在忍不住了,抱歉。”
言訖一個利落收手,將那只短箭從他胸口拔了出來。
一霎,鮮血四濺。
殷紅血珠悄然染上她小巧瑩白的耳垂,結成豔色的一片,映著她姣好的面容,像一枚小小的紅珊瑚耳璫。
“花揚!”一旁的花添驚見如此變故,一把將她拽開,憤然詰問,“你瘋了嗎?!”
面前的人聞言,只是慢悠悠地用袖子擦了擦下巴上的血漬,淡淡地道:“他太吵了。”
花添幾乎要給她這理由氣得暈過去。
現下的情景,莫說是花弧,要不是因為兩人幾乎日日都呆在一起,花添覺得恐連自己都要誤會,是花揚給顧荇之報的信了。
而她倒好,懶得解釋,二話不說,眾目睽睽之下直接動手殺了大師兄。
這下,就算是有她作證,花揚也很難不被樓裡問責。
這個女人!做事永遠只憑自己高興。
短暫的愣怔之後,同行的刺客似乎都明白了什麽,紛紛拔箭,朝花揚射去。而顧荇之的人,也已經從他們身後快速圍攻上來。
乾草燃燒在半山腰,濃煙都往山頂上去。
虎跳峽是個過風口,故而顧荇之等人所在的峽谷底部有山風通行,並不會被少量濃煙影響。
這樣一來,埋伏的人在濃煙蔽目的情況下,不敢貿然對谷裡的人發起進攻。只能被圍困在山頂,束手無策。
“快走!”花揚拉住花添,往峽谷方向跑去。
顧荇之既已做了周全的準備,必然不會輕易給他們突圍的機會。所以妄想從山頂的包圍圈當中逃離,是不可能的。
那麽當下他們唯一的勝算,便是將山腰的乾草撲落,用濃煙先干擾他們的視線。
而一旦顧荇之陷入險境,侍衛們的責任,便會從圍捕刺客,變成保護他。
花揚側身攀著山坡上的灌木,從山頂一路下滑。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花添似乎也明白了她的盤算,跟著她縱身從山頂滑下。
一時間,原本只是縈繞在山腰的濃煙,紛至而落。山風嗚咽,將火勢吹得愈發猛烈,眾人頓時被煙塵迷住了視線。
耳邊響起刀兵相接的拚殺聲。因為視線不好,長距離攻擊的弓箭都失去了作用,護衛和刺客都只能近身肉搏。
然而一片混亂之中,顧荇之卻只是靜靜地坐著,身下的馬重重地打著響鼻,焦躁不安。
他沒想到那幫人會困獸猶鬥到這樣的地步,完全是一副要跟他們同歸於盡的架勢。
可是某一個瞬間,他的心底又生出一點荒唐的歡喜。
身後忽有一絲淡淡的氣息在逼近——像飴糖一樣甜軟,卻混雜著清晰的血腥氣。兩種天生矛盾的氣味混雜交織,滋生出一股怪異的和諧。
亂流從側頰掠過,一只纖白的手從濃霧中倏然探出,極其準確地向他的脖子撲來!
顧荇之當即一讓,翻身下馬的同時,從善如流地扣住了那只纖細的腕子,手指微動間,已然精準地摁住了她的脈門,繼而長臂一攬,便將那人狠狠地抵在了一旁的石壁之上。
“唔……”
自鼻息間發出的淺淺哼鳴,像長了鉤子一般地撩人。
一個冰涼而堅硬的東西,抵上了花揚的側腰。
山風卷著煙霧漫過,她抬眸看向與自己正面相貼的男人——目光冷漠而堅硬,彷彿比腰間的那把匕首還要森涼。
他的味道悄然彌漫過來,溫和而不具有攻擊性的木質氣息,細密地將她圍裹,如往常一樣的熟悉。
“顧長淵,”她半含笑意地出聲,“好久不見啊……”
眼前的男人不動聲色地看她,深眸裡似有萬千情緒湧動。
好久不見。
確實好久不見了。
別後一月,每每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刻,於書室、於廊下,於每一個曾經有她的地方,顧荇之都會想起那張時而嬌憨、時而張揚的臉。
細致的、生動的,琥珀色的淺眸裡波光流轉,分明是溫柔的長相,眉宇間卻藏著一股火焰般的豔色。
這樣一張臉,不同於他過往見過的任何一個女子;可也是這樣的一張臉,常讓他因為某個瞬間的心潮翻湧,而走神到恍惚。
她彷彿是他乾枯歲月、黑白韶光裡,唯一闖入的過客。悄無聲息地打亂他所有固守的底線,然後渾不在意地溜走。
可惡!
當真是可惡!
可如今當他再次看到這樣一張臉,顧荇之竟然開始懷疑自己對她的恨意和執著,到底有多少是源於兩人相悖的立場,又有多少是來自原先諸般的信任依賴,到最後卻是全然的狠戾和決然?
如此思忖,手裡那柄森涼的匕首,便朝著懷裡的嬌軀再進了一寸。
“束手就擒,我便不傷你。”
依舊是溫潤儒雅的聲音,彷彿再大一些都會讓他控制不住情緒。
然而面前的人不動,於火光濃霧之中定定地看他,半晌,倏爾笑起來。
顧荇之微怔,下一刻她卻踮起腳,低低在他耳邊歎道:“顧長淵,其實我剛才發現,我好像……”
“有點想你。”
有點想你……
濕熱的風拂過耳畔,是溫柔的甜膩、亦是危險的血腥。
顧荇之心頭一悸,須臾,一個溫軟而濕潤的唇便印上了他的。
——————
顧大人:啊啊啊啊啊!你犯規!
花:不喜歡?
顧大人:……喜歡……下次請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