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冷凝,風吹樹影,無聲地流轉。
林晚卿從未覺得周圍如此的靜過,彷彿整個京兆府都被沉進了一方暗湖,深不見底。
耳邊是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凌亂的腳步,一顆心被拽住往下,越來越沉。
大牢外本應該看守的一隊衙役不見了。
本應緊閉的牢門微敞,被夜風撩動,發出詭異的吱喲聲。
她的腳步一瞬間被什麽攫住,怔怔地釘在了地上。
空氣裡,是清淡的甜味,帶著些暖意,像六月的水蜜桃……
微風吹來,甜香散盡,清冽的月光裡,卻漫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血腥。
還是熱的。
“王……王虎……”
林晚卿怔忡,方才脊背上的那股涼意直竄而上,變成腦子裡的嗡鳴,一線炸開。
眼前白了一瞬,連出口的聲音都變了調,聽得出明顯的嘶啞。
林晚卿完全忘了自己是怎麽進了那間血洗的牢房。地上四處橫陳著當值衙役的屍體,儼然一個屠場。他們個個都是一劍封喉,乾淨利落。空洞的眼睛無神地注視著前方,臉上的表情只停留在驚異的那一刻。
她推開半掩著的牢門,看見王虎躺在地上。
他無措地捂著自己快斷成兩截的脖子,全身抽搐,唇舌嚅動。看著林晚卿的眼神哀求又急切,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王,王虎……王虎!”
林晚卿失語,除了反覆這個名字,其他的話都像長了刺,卡在喉嚨裡,轉眼就變成了破碎的音調。
浸滿冷汗的手摁住了王虎脖子上的傷口,黏膩溫熱的血就順著指縫流下,濕了袖口,濕了前襟……
“別,別死……沒,沒事的……”
她手忙腳亂地安慰,說些毫無意義的話。
方才的那股甜味又來了,悄無聲息地縈繞。
林晚卿怔住,察覺到手下摁著的那雙手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松了,垂落到乾草垛上,發出嚓嚓的輕響。
不對,這響聲分明更像是從身後傳來的……
“鏗——”
眼前是一道冷白的光,耳邊是金屬相擊的脆響。林晚卿只覺得臉側一涼,像冬天裡被突然貼上一塊冰凌。
緊接著便是“咚”地一聲。
那道冷光射入她眼前的牆縫,在躍動的火光下晃著森冷的白。
她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臉,才發現鬢邊發絲凌亂,指尖上,是殷紅的顏色和溫熱的腥濕。
身後適時的響起紛亂的腳步,林晚卿怔忡地轉身,只見大牢從入口到盡頭次第亮起火光,像一條火龍在眼前展開身體,原本火光幽暗的空間霎時燈火通明。
牢房的門被誰重重地推開,拍擊在木欄上哐當作響。
周圍霎時變得很靜,只剩下火把和油燈的嗶剝。
火光旖旎的背後,遠遠行來一個人影,他不疾不徐,月白的衣袍如霽月清風。
待行至她跟前,看清她的相貌後,林晚卿見他一對劍眉肉眼可見地蹙了起來。
蘇陌憶薄唇微動,神情複雜地看著她道:“林錄事,怎麽又是你?”
*
“咚——咚——咚——”
子夜的更鑼拖著綿長的尾音,散落在寂靜的街道,隨風漫入京兆府燈火通明的大堂。
晃動的燭火下,林晚卿失魂落魄地跪坐在地,一雙沾滿乾涸血跡的手相互拽著,指尖一遍遍地摩挲,像是要蹭掉一層皮。
不知是凍得還是受了刺激,她沾了血的下頜一直在抖。王虎的血跡乾掉之後變成紅褐色的一塊,襯得她那本就蒼白的臉色,愈發得沒了血色。
蘇陌憶跟著李京兆進來的時候,就看到了這樣一幅景象。他端的是一派雲淡風輕,撩袍坐在了李京兆身旁的位置。
林晚卿一直沒什麽反應,就算被薄毯兜頭罩下,她也是只是晃了晃身子,緩緩抬頭覷向端坐正堂的李京兆。
燈火下,她的半張臉都匿在薄毯的陰影裡,看不清神情。
而半夜被人從被窩裡拖起來的李京兆,此刻正一臉的疲倦和慍氣,看向林晚卿的眼神自然就帶著點不善。
他沉聲一哼,將手裡的案卷往桌上一砸,便指著林晚卿道:“你可知自己惹了什麽事?!”
堂下的人仿若未聞,只悠悠地抬起頭,與他目光對視。
那雙早時還澄澈靈動的眸子此刻竟是從未見過的晦暗堅定。
她就這麽看著李京兆,不言不語,李京兆卻沒來由地腿下一軟,偷偷咽了咽口水。
他扯了扯身上有些緊束的官服道:“你……你越權審問罪犯,導致王虎被殺,還平白無故搭上獄卒的幾條人命,你……”
“你想說什麽,只說便是。”
堂下的人突然張了口,漠然的聲音響起,讓在場的人都怔了怔。
林晚卿回了神,那雙原本還有些迷霧的眼睛霎時澄澈起來,映著瑩動的火光,格外熠熠。
李京兆一驚,噎住了,一時也忘了回話。只顫著一只手,指向林晚卿道:“你,你……越權在先,失職在後……干涉案件不說,還害死了疑犯!你竟然……”
“重要的根本不是我害死了王虎,而是他死了。被誰殺的?為什麽要殺他?你不去過問這些事情,卻抓住這點細枝末節,是妄想從這裡揪出凶手麽?!”
“大膽!”李京兆瞪著一雙睡意惺忪的綠豆眼,聲音洪亮,身子卻不自覺地往後靠了靠。
“凶手分明就是跟著你找到的死牢!你利用職權之便,讓守衛的獄卒放松了警惕,這才釀成大禍。竟然還敢理直氣壯地歪曲事實辱罵本官……”
“你難道看不出來麽?”林晚卿拽著鮮血浸透的廣袖,掀了身上的薄毯豁然起身道:“王虎無論如何都會死的!殺他的人根本是有備而來,手法凌厲,下手利落!除了刺客和豢養的死侍,有誰能做到在短短半盞茶的功夫裡潛入大牢,並且接連殺掉幾個手持利刃的獄卒?!”
林晚卿質問鏗然,三兩步就行到了李京兆跟前。
她一身的血漬,有乾涸的,有未乾的。混著燈油的氣味,腥悶得讓人頭暈。
也不知是被血腥味衝的,還是被林晚卿嚇的,李京兆一時慌張,連連後仰,差些從椅子上摔下去,只趕緊揪住桌角,慌忙吩咐衙役將林晚卿攔住了。
他這才松了口氣,強打精神地坐正了,還虛虛地用手扶了扶頭上的烏紗帽。
“重點是王虎死了,因為你……”
“重點根本是你錯了!”林晚卿瞪著李京兆,分毫不懼,白皙的額角隱約可見冒起的青筋。
“王虎不是間殺案的凶手,甚至趙姨娘都不是他殺的!然而你從頭到尾除了屈打成招,貪功冒進之外還做了什麽?!要是早日查明王虎冤屈,那是不是他就不用被關在大牢,是不是就會死了?!”
“你……你……”李京兆辯不過,被她這麽一頓吼,就連氣勢都被壓得弱了幾度。只能無能狂怒道:“你藐視公堂,辱罵朝廷命官,按律笞刑三十!來人!給我……”
一聲令下,然而還沒等李京兆的那個“打”字出口,一句清冷的“等等”適時地冷卻了堂上的氣氛。
李京兆這才想起靜坐一旁,觀了半天戲的蘇陌憶。只見他月白的廣袖一揚,骨節分明的長指揮了揮,方才還聽令要蠢蠢欲動的衙役,霎時都跟蔫了的白菜,頷首退了回去。
“蘇大人……”李京兆還想說些什麽,被蘇陌憶製止了。
堂上就這麽靜了一刹,火光躍動下,他蹙眉看向那個渾身是血的小錄事。
她發髻散了一邊,烏發凌亂地搭在肩上。一邊臉頰有明顯的利刃擦傷,血珠已經凝固,掛在而前像一串紅珊瑚。
淺灰的官服泥的泥,血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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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可是……
心裡的某一塊地方忽然不可抑製地動了動,他也說不清為了什麽。
為了她這幅不知天高地厚的魯莽?
為了她洞察事實的敏銳?
亦或只是,為她這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執拗。
蘇陌憶忽然笑了,僅僅是嘴角一絲弧線的挑動。
這一刻,他覺得這個小錄事有意思,很有意思。
“蘇大人?”這一回,李京兆換了詢問的語氣,大約是他也察覺到了蘇陌憶的反常,一時也不敢妄動。
蘇陌憶沒有理他,依舊是看著林晚卿,不疾不徐地問到,“你方才說,王虎沒有殺趙姨娘?”
堂下的人怔了怔,彷彿是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反應了片刻之後才堅定道:“沒有。”
李京兆聞言呲笑,一臉的不屑,“你怎麽知道他沒有?”
“因為他沒有殺人的理由。”
李京兆又想說話,剛要開口,卻被蘇陌憶一個凜冽的眼風給掃回去了。
蘇陌憶這才繼續問道:“那他半夜潛入女子閨房做什麽?”
林晚卿沉默,用牙齒輕咬著嘴皮裡的嫩肉,弱聲道:“若我說王虎告訴我,是他青梅竹馬的趙姨娘給他遞了紙條,要王虎帶她私奔,大人信嗎?”
心裡懸著的疑問被證實了。
蘇陌憶不語,晃動的火光下,他的影子落在腳下的一尺二方地,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反覆撚弄,發出細碎的沙沙聲,眼神也遙遠地不知落在了何處。
“蘇大人?”李京兆揣著顆心,弱弱地問,“蘇大人可是有什麽指示?”
他怔忡一瞬,牽起一絲疏離的笑,“沒了。”
“那……這小錄事……”為官多年,李京兆自然是慣會看人臉色。
既然蘇陌憶已經出面阻止,那下一步要怎麽做,自然還是先的問過他的意思。
蘇陌憶似乎才反應過來,順著李京兆的目光看向堂下的林晚卿。
幾乎沒有任何的遲疑,他收回反覆摩挲的手,輕緩地置於膝上道:“她是京兆府的人,怎麽責罰,自然輪不到我大理寺來作主。”
“李京兆作主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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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直男:不關我的事,脾氣這麽大,就是得吃點苦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