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師尊,我真的不知道。”燕三君一壁走,一壁哭訴,“您也不說名號,讓我這般唐突。當然,我是半點怪您的意思都沒有……”
病心指尖絞著頭髮,四下觀望著煥然一新的昆侖之巔,四處簇新樓宇與往來弟子。還有昆侖池畔新塑的燭陰神像,手撚雪蓮。裴九郎斷然是沒有這等細微柔情的,病心問道:“神像是誰鑄的?”
“二師尊,月德仙子。”燕三君連忙答道。
月德等寒鑒,也等了好久。
幾人正穿過覆雪的庭廊之下,便見折轉處一抱鏡美人翩然而來。
“月德。”病心喚她。
月德抬起臉頰,微有驚詫:“神姬?”她指尖掠過那微有缺角的靈鏡,淺淺點頭,“有失遠迎了。”
“月德仙子清減了許多,可吃苦了?”
月德的確瘦了,肩胛甚至都有些思念所留下的尖銳弧度,卻只搖了搖頭:“心中有掛念,談不上苦的。”
“我是來償你當年一諾。”病心松開挽天樞的手,把他朝天池的方向推了推,“小師叔,快去罷。今日呐,是個好日子。”
這樣便都好起來,所有人都等到了要等的人,多有的韻腳都落在恰到好處的地方。
淺淡的歡喜縈繞在病心的腦海,卻抵達不去空落落的心底。
“師父脾性,似乎柔和許多。”裴九郎如此說道。
“以前不好嗎?”病心看著遠去的二人,知今月德即將償願,是為她高興。
裴九郎立在廊下,卻被病心讀出兩分以前從未有過的慎獨姿態。他負手扶那龍骨劍,略想了想:“師父還是師父,很美。較之往前,只有更加絕豔的,可徒兒覺得,或許少了兩分……”
“少了什麽?”
裴九郎斟字酌句:“也可能,什麽也沒有少。”
“嗯?”病心靈犀微閃,“沒少?”她有些不解。
“師父的好,一直很好。”裴九郎還在沉思,“可師父的壞,也是好。”
病心並未細想,頑笑道:“或許那一星半點的壞,落在哪裡了。”她偏頭作弄一旁的燕三君,“小劍修,你說說,我壞嗎?”
燕三君嚇得一個機靈:“太師尊饒了我罷,您在我眼裡哪有壞的!那是好事成雙的好、百年好合的好、大樹底下好乘涼的好!”
裴九郎卻忽道:“就是這樣的壞。”他徐吐一口氣,“師父沒有變,卻因多了一份中正仁和,令這樣的壞顯得淺淡了。”
病心笑起來:“中正仁和,往前這樣的話,都是旁的人拿來說我阿兄的……”她的笑意倏然便冷了些,“罷了。”
正且如此說著,卻聽遠處一陣嘈雜聲音。
聞聲看去,只見得一群門內弟子吵嚷著正往裴九郎這一頭趕來。
先有人喊:“師尊!內門弟子考核的殿上打起來了,師尊快去看看吧!”
也有人呼:“是啊是啊,還請師尊主持局面!”
病心攏著手,看那一群修士熱熱鬧鬧,熙熙攘攘,踏雪而來,忽覺心中踏實。
裴九郎走了求道的路,求道得道,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門內弟子見了病心,皆是一愣,霎時安安靜靜停下腳步。
裴九郎一臉肅色,解釋道:“這是太師尊。”
一群門內弟子連忙執禮以待,齊刷刷拱手:“太師尊?!”
病心笑盈盈叫人起來,在袖口裡翻了翻:“說起來,倒還沒見禮的。可惜我沒有靈石,倒是囊中羞澀。”
弟子們倒也熱情不減:“太師尊如此仙姿傾城,哪裡敢收太師尊的見面禮!”
“容我找找……”病心抖了抖袖口,便聽她袖內一陣悉悉索索響聲,“嗯,這個,陸崖上個月扒的山魈皮,真仙級的物事,拿去做件法衣將就穿。唔……這個,夜神天狗隕落時遺蛻的脊骨,拿去煉劍,不行燒爐子罷。呃……欲海烏蓮池畔的一株天靈芝,大概是救命用的吧。阿陰跟我說過,什麽連登階……我也不大記得了……”
一件件驚世駭俗毀天滅地的法寶就像是地攤的玩意兒般被她一咕嚕抖在雪地裡。
絕美姿容的太師尊有些羞赧:“沒帶啥好的,拿去玩兒。”
諸門內弟子驚駭萬分,下一秒鍾便哄搶一空。
燕三君腳步慢了兩步,只抓著兩捧雪,可憐兮兮望向病心:“太師尊……我好歹給您開了門。”
病心揮了揮空了衣袖,取了頭上發簪拋給他:“只有這個了。”
燕三君望著師兄弟們盆滿缽滿,心裡好失落,咬著下嘴唇就要哭出來。
“昨日用來劃天河的,用過一次,別嫌棄。”病心道。
燕三君喜極而泣:“嚶嚶嚶……”
有好奇的弟子便問:“太師尊什麽來頭?咱們衍雪宗修行雖強,確實也天底下響當當的窮。這頭一回發這等洪!”
病心看了一眼裴九郎,心說果然劍修都是窮的,訕訕:“散仙,散仙。”
這熱鬧了好一番,才有人又說起前頭內院弟子選拔打架之事。
裴九郎有些猶疑:“師父……”
“去罷。”病心喜歡他這樣,求仁得仁,“我轉轉。等你四師爹與月德辦完公事,近日也不忙,留幾日也可。”
“那就失陪師父了。”裴九郎規規矩矩拱手,“我先去看看,晚些時候尋師父。”
“嗯。”病心溫柔頷首。
熱熱鬧鬧的一群人又簇擁著裴九郎走了。
病心孤零零地在雪地裡立了一會兒,背著手遠眺山川雪殿,徐步而行。
她以腳步丈量著昆侖的方寸,繞過一簷又一簷的牆垣。慢慢走過熟悉的每一處景致,回憶如水流湧入腦海。一樁樁、一件件,忽腳步便至清安藥堂前頭。
清安藥堂,她還記上次在此處,與阿陰纏綿。
鬼使神差的走上前去,輕輕推開塵封的門。
一股淡淡的藥香撲面而來。
衍雪宗如今只有跟著裴九郎的劍修,與追隨月德的妖修,為何清安藥堂裡卻有新鮮的藥香?
病心轉過沉悶的屏風與一片片的雪紗帷幔,朝裡走去,依稀聽見藥堂深處,似乎有響動。
她抬步欲去,卻一腳踢翻了個破舊的簸箕。
那簸箕上頭覆蓋著白布,下頭一翻,在地上落出個軟綿綿沉甸甸的物事來。
病心低頭一看。
是一只死掉的雛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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