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心漸醒的時候,已在陸崖的懷裡了。
陸崖橫抱著她,急匆匆要回欲海。病心靠在他的心口,聽著他熱烈的心跳,眼眸朝下方人間昆侖看去。
天池旁潔白的沃野裡,雪殿矗立著宛如一座冰雕玉砌的瓊樓。深夜天晴且清,凌冽山風徐徐。病心昏昏沉沉地被一旁的麒麟攏上羽衣。
“唔?”睡意昏沉,她攏了攏身上的衣裳,望向麒麟。
甚至不必她問,麒麟便道:“陸崖去天池接的你回來。”
“長生君呢?”病心揉揉眼。
“……在昆侖。”陸崖一路攜風帶雨往欲海回,生怕什麽妖孽要來勾魂搶人般的急。
病心忽就醒了精神:“沒事兒吧。”
陸崖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了兩個字:“沒事。”
“阿兄如今凡人之軀,莫要去擾他。”病心怕陸崖做出什麽出格事情,又想著長生君如今流亡於凡,心疼不已。
麒麟挑眉:“長生君如此說?”
病心疑惑:“咦,不是嗎?”
陸崖回想方才長生君的法綬,是難以企及的神通。此刻的表情是三個髒字,蹙眉輕嘖一聲。到底是沒有說破。
麒麟若有所思,只道:“重要嗎。”
病心細想了想:“也……不重要。”遠處的昆侖漸遠,在她的眼眸下愈發微渺,“阿兄有他的道。任他是柱神也罷,凡人也好。我凡知道,他仍是他,也就夠了。”
……
欲海與九重天,逐漸步入平靜而漫長的時間。
早晨的時候,病心便捧著一把靈果,去看陸崖於烏蓮池畔洗劍。
烏蓮池很久之前也不叫烏蓮池,最開始是叫做“清蓮池”。
後來陸崖做了戰神,每每負傷時於此處洗身上血水,漸把池中蓮花染了顏色。後頭就叫做烏蓮池。
被陸崖自己一劍斬斷的塑像已經重新立了起來,下頭一方亭台,重紗帷幔,人跡罕至。
他若興致有時,便在那處做一會兒。若他興致怏怏……陸崖沒有“興致怏怏”的時候。
如此便能廝磨許多光景。
午時麒麟處理酆都、黃泉、陰府與欲海的事務。病心便晃晃蕩蕩過去參詳一番。
與其說是參詳,不如說是去點個卯。
有的事情需要上神姬的示下,但麒麟做事素來嚴絲合縫,實在沒有需要勞動她的地方。
大多趁他做事時嚴整沉浸,病心在一旁拿筆撓他、拿紙惹他,這般那般勾飲他。
若他不理,她便覺意猶不盡。若他要理,便是自討苦吃地被收拾好一會兒。
天樞承襲人間尊號,司掌校戒世上政命之責,與北鬥七星君共事。最後封為九天賜福天華金劍靈光神君。書奏人間戰事與朝代更迭,定轄天地武運興衰昌隆。
用陸崖的話說,不過是個要時常行走於人間的文書,哪裡當得起神君的尊號。
但其實是嫉妒,這校戒一職便要管他戰神大人往後的俸祿多寡。若有出格的,還能行警戒提示之責。
不過,也的確忙碌。
每至日暮,天樞便自人間回來一趟,給她帶些人間的糖炒果子、皮影花環、衣釵羅裙,哄她笑盈盈地看好一會兒。
再晚些時候,她就轉來轉去,溜到阿陰的牀榻上去。
蒼龍隕落之後,四方龍君無首,本有人提議尊封阿陰做殿前尊神龍主一職。那可是功德顯赫,人間尊崇的龍神之主。
若阿陰應了,便是連世上人皇衣袍上的龍鱗,都全要換成他的墨色。
且不說這般的提議又幾分是拍她上神姬的馬屁,但阿陰沒有同意做龍主。
阿陰就是阿陰,曾被趨避至昆侖時,並不因此落寞,自然也不會因群龍無首而想更進一步。這是病心愛他的地方,愛他脾性清醒慎獨,愛他心道靜水流深,愛他溫柔永無止息。
這樣的日子太過安逸,好像永遠沒有盡頭。
若要說最近的大事兒,最大的,也不過是白玉京的升仙宴了。
病心是被太白酒仙請去的。
白玉京的花開得太好,延綿不絕,盛大豔麗。
亭台樓閣之間,圓月照影,病心一襲玄衣,霜發隨風而動,嫋嫋然落入席中。
紅鸞星君酒酣撚花蕊嗅,笑道:“神姬入席,那四位不一同來?”
病心含笑坐下,自去斟太白酒仙的清釀:“人人都忙,我便是天底下最閑的了。”
太白見那綠酒如注,入她杯盞,好生心疼,拍膝直呼:“好神姬,慢點!嘖嘖嘖、少點!這可是素心仙子擅用花朵釀忘情酒,稀罕得很呢!”
少陵聖人連忙拽他衣袖:“今日升仙宴,酒仙不要吝嗇這些。若還要的,往後我給你帶些來!”
病心斂裙,笑呷一口,問起升仙宴的事來:“九重天也沒有奏書,欲海也不曾聽聞。不知升的哪位仙君?”
紅鸞星君朗笑一聲:“神姬有所不知,不過是位小小散仙,欲海與九重天自然不過問的。今日這位,才於人間羽化,新登白玉京。原是人間譜戲詞的文曲,著有《英華集》,死於戰亂。聞說最擅針砭時弊,號鳴善仙人。”
“只知白玉京多散仙,有擅詩的有著詞的,原來還有譜戲的。”病心高興,撐起下頜笑答,“果然還是散仙好,個個都曠古爍今。”
正說至此處,便見八方雲中,古今文豪紛至遝來。
自有清遠道人、東坡仙君、稼軒將軍,又有香山仙士白樂天、鍾山隱仙李重光,楞伽山人納蘭容若、漱玉仙子李易安等等……
滿座衣冠文采風流,說不盡的毓秀鍾靈。
病心微醉,坐在花團錦簇中,任露水沾了滿身。她端看人來人往好不熱鬧,笑得眉眼微彎。
“神姬笑什麽?”紅鸞星君問她。
“唔……”病心略略思忖,“覺得人間真妙。你瞧眼前這些位,於人間走一趟,得來文采斐然詩篇,真妙。”
“人間嘛,誰不喜歡。”紅鸞星君揣手,“只有這些?”
“我阿兄還在人間,這就更好。”病心醉得臉頰微紅,認真答道。
紅鸞星君若有所思:“長生君沒說什麽時候回來?”
“他沒說。我偶爾下去尋他兩日,不過釣魚搗藥,烹茶觀花。”病心淺笑,“他自有自己的安排。若他要回來,自然是好。若他還在人間,他的身上就多了些人間煙火氣。那……讓他顯得更好。”
“人間煙火?”司掌情愛合歡的紅鸞星君摸了摸下頜,“那是什麽味。”
“是一種細微的、溫暖的、倦懶卻真實的味道。”病心撥了撥髻上仙簪,“雖然微小,但很雋永,可以磨平漫長歲月所留下的一切遺憾。”她撿尋腦海中的詞匯,誠然答道,“我也說不出來什麽是人間煙火,只於人間走這一回,忽得了靈犀。或許,這滿座文曲詩賦萬千,總會有人說得出來,什麽是人間煙火。”
恰至此時,便見白玉京外飛雲如織,一位新的仙人羽化而來。
病心遠遠眺看而去,是一位精神矍鑠的鶴發老甕,白須飄然,風骨狂放。
四處諸散仙的賀聲便傳來:“是鳴善仙人——”
“不知這位鳴善仙人在人世時,譜了什麽戲,可有傳世名篇?”病心好奇,疑道。
立時八方白玉京的散仙皆看向病心。
太白酒仙早已酩酊,懶懶搖扇:“自是有的,諸位與上神姬頌上一篇如何?”
立時間,衣香鬢影、彩綬飄忽、花絮滿天飛浮。
諸人含笑,水光迎著月光,花香襲著酒香,熱鬧的誦詞之聲款款而至:
……
東邊路西邊路南邊路,
五裡鋪七裡鋪十裡鋪。
行一步盼一步懶一步。
霎時間,天也暮日也暮雲也暮。
斜陽滿地鋪,回首生煙霧。
兀的不,山無數水無數情無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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