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魔

發佈時間: 2024-11-06 09:3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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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心勾著麒麟的脖子,被他抱著一路去往月城。
沿路的風如同靜止了一般,遠遠的就能看見前方的城郭安靜矗立,黑壓壓的雲貼著地平線,宛如死城。舉目而眺,可以看見一道銀白色的微芒似乎籠罩著整個月城。
“是時界。”麒麟道。
靠近城郭之前,這才看清,整個月城的時間似乎被掐斷了。銀色微芒之中的人都停止了動作,佇立在原地。
這等結界是九重天仙官們入凡最常用的法訣,能令一小方地界抽出五行之外,跳脫三界。因此結界籠罩之間,無論任何仙法或造化,都不能撼動本有的人或物。
雖只能持續一兩刻,但已是能夠在仙神於人間釋放法力時,最不會造成殺戮的辦法。
病心曾稱其為“自欺欺人的仁慈”。
二人抵近城牆之外,便已覺威壓撼人。麒麟尚還無礙,病心只覺得耳鳴不已。她略是思忖,捏碎掌心的隱法戒。二人身形頓時消弭於無形。
“走。”病心下地,附在他耳邊輕聲道。
“九重天只當你消弭了,才有如今兩不相乾的局面。若被看到,你如何自處。”麒麟淡道。
她心意已決:“我會小心。”
麒麟略是斟酌,只說:“陸崖雖隕落,劍心未變。少司劍年輕,不見得定能勝他。依我來看,倒不必管。”
病心知他意思,卻說:“你還記得烏桓國嗎。”
麒麟眸色一暗。
“陸崖之所以無往不克。”病心低聲,“是因為他跟少司劍這等功德圓滿,身在光明的神官不同。甚至與你,與阿陰都不同。”
“他若不做戰神,他就是魔。”
“他是灰色的。”
麒麟聽病心徐徐說著,似乎想起什麽。
那是很久前的事了。陸崖一開始也還不是戰神的時候。
他是以戰入道,為人狂傲,脾性素來乖張。初任仙官侍奉病心時,開罪過不少人。
欲海雖不比九重天般嚴苛列分三六九等,但也有規矩方圓。病心曾架不住仙官們三天兩頭渾身是傷地來控陸崖的種種罪行,只得做做樣子貶斥過他一回。
那時大陸還未四分,有一蠻荒之國稱“烏桓”,國人身形奇巨,驍勇善戰。因烏桓國征伐無度,令人世戰亂不止,有違天合,諸天官理應干涉。
若按常理,這樣的事情當時九重天管轄。長生君那段年歲因心劫絆住,抽不開身來。諸天官便稟到了病心這裡來,請從來不用渡心劫的上神姬主持。
恰逢有九重天仙官狀告陸崖恃武行凶,欺壓仙吏,霸道蠻橫之事。病心只想著,索性讓陸崖貶謫為人下人間歷練一番,令他前去解決烏桓之禍。若能征得太平,既止了人間乾戈,也立了功勳。只要能堵住悠悠眾口,怎麽都好。
陸崖聽了,先是惱的:“他們既以劍指我,我為何不能出鞘?”
病心那時望著案上壘牘,頭痛欲裂:“狀告你那位,是九重天的文曲。他那斯斯文文的模樣,還能欺七八尺的你不成?”
“司掌天經地綸的仙官,出口卻是——’醃臢乞兒,安敢登天門?!’”陸崖冷笑一聲,“這便是為神做仙,所謂的斯文?”
病心一愣,倒沒聽明白:“這話是從何說起。”
“神姬不信我。”陸崖金瞳中倒映著的病心黯淡了兩分。
病心想要站起來牽他,卻不慎打翻了案頭滿滿的狀書。眼前細碎之事太多,思及往前陸崖的德行,她一時心中亦是踟躕,低低道:“只當為我。”
陸崖神情陰鷙,看著滿地狀書上“仙官陸崖暴戾乖張、出身低劣、理應受罰”雲雲字跡,再看看病心,卻一字不再說了。
她罰他跳了謫仙橋,轉身為人,要他渡九道死劫終成悍將,憑一己之力覆滅烏桓國,終結亂世。
那是她做過的,極後悔的一個決定。
當二十年後,聞聽人間戰亂休止,陸崖功勳圓滿那日,她去尋他的時候。
迎接她的是烏桓國戰後的廢墟,與整整六十五萬烏桓人開膛破腹已腐臭的屍骸。濃稠腥氣的血將整個烏桓國都染得透透的,人間的大陸氤氳著散開不的殺戮的雲。
潦飛的蚊蠅與腐蟲虯結作密密的屍山,只一眼便教人膽寒。
他穿著人間將領的紅兜鍪,戴著黑血瀝瀝的雉雞冠,坐在屍骨堆尖兒上叼著一脈枯萎草葉等她。
——“神姬病心,若是為你,什麽都可以。”
……
病心收回思緒,抬頭看向月城天上的隱隱紅光:“所以,麒麟啊。要讓他做戰神,而不是邪魔。這也是我的修煉。”
麒麟只伸手以衣裳將病心攏在懷裡,朝著月城而去。他忽覺得,懷裡無上尊貴的神姬,此刻顯得甚至有些瘦小。
月城中心的城樓巍然不動,銀白的微塵彌漫了整個城池。
陸崖站在城樓之巔,腳下的旗幡宛如凝固了一般,紋絲不動。他右手滿是鮮血,腳下踩著一位白衣仙官,正慢慢消散成虛無的齏粉。
他手上的劍,那把紅色的三尺長劍閃爍著詭秘的微芒。陸崖滿身的鮮血都朝著那把劍徐徐逆流,宛如餓了數十年的野獸第一次開齋一般,吮吸著剛剛殞命的美味。
陸崖抬頭,看向雲端。
少司劍腳踩仙雲,懷抱自己的法器斬三屍。
斬三屍不住的震動。說不上是請戰的振奮,還是臣服的顫栗。
——“墮神陸崖!”少司劍喉嚨發緊,他嗓子清澈,神音微震,“你失格隕落,長生君不予追究放你生路,容你再次渡劫。如今你卻斬殺仙吏,無視上天之德,肆意妄為,可知錯了?!”
少司劍很緊張,雖說著冠冕堂皇勸繳的話,肩膀卻抑製不住地微微抖動。
這是他每次看見陸崖時都難以遏製的僵硬。
戰神陸崖。那曾是天下千萬劍修的夢啊。
曾幾何時,他少司劍也曾讀陸崖的生平記事以作勉力,憧憬著恆昌崇高的仙道。卻未曾想過,傳說中的戰神是個肆意妄為的狂徒!
劍道應該是鋒利的,是公正的,是俠義的。不該是狂傲的,嗜血的,暴戾的。
如果陸崖永遠只是神姬座下的狂吠的瘋犬,那劍的聖潔之道應該有人予以匡扶。
少司劍萬死不辭。
仍舊青澀的小戰神努力強迫自己直視眼前的前輩。
戰神的位置,從來都不是好坐的。
陸崖伸手揩去發梢滴入眼睛裡的血水,金眸微微眯起,瞳孔中的少司劍在不住地動蕩。
“你可知錯?!”少司劍勻了勻呼吸,略正衣冠,於雲端睥睨,朗聲繼問。
陸崖輕笑一聲,啐出一口血水:“去你媽的。”
少司劍勃然大怒,臉頰漲得通紅:“你放肆……”
他話音未落,便見陸崖右手虛抬,食指微抬。他所在之處一道紅色劍氣瞬間劈天蓋地而來!
濃濁的腥氣瞬間吞噬少司劍纖塵不染的衣袂,他仰身想要避過,卻被陸崖的氣焰狠狠穿透身體。紅浪掀起烽煙般的雲動,直將他撞飛數百尺。
少司劍瞬間意識到,這不是修為的差距。
勿論陸崖跌落至什麽境界,他的劍,還是他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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