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雛鶴已死僵了,羽翼凍著雪沫,魚目白的眼睛瞪得老大,鳥喙微張。
病心退了一步,心中驟跳了兩三,旋即又平息。
分明過了三十載,她對“死亡”,仍有怕井繩般的心悸。
想想真可笑,司掌死亡的神靈,竟之於死亡,有了難以言說的畏懼。
這是她入凡之前,從未有過的情緒。
她第一次見到死亡,是在初個混沌,跟在長生君身邊的時候。她對一切都無限地好奇,看著他創造的那一些個小小的生命,在廣袤的人間不斷繁衍生息。
這個人間很有趣,稍一不注意,就會發生很多的事情。這個人間也很無趣,勿論什麽樣的變遷,它都在那裡。
風雨護持它,災變考驗它,歷史辯證它,時間檢閱它。
忽而有一天,她於那個人間的雷澤之地裡找到了一只“鳥”。這只鳥兒不一樣,它一動不動,也不會揮動翅膀,悄無聲息。
她將這只鳥自人間捧了起來,仔細端詳,問長生君:“阿兄,這家夥不飛了。”
“這是雷澤之地的雷鳥,與華胥誕下伏羲與女媧。”長生君一襲白衣,與她並肩立於雲端,語氣裡並無傷感或憐憫,“宿命完結,便死了。”
病心仰頭看長生君:“哦?”又反覆看著手裡冰冷的屍體,“這就是死了。還有其他的生命會死嗎?”
“這是第一個。因你的到來,所以有了死亡。”
病心若有所思。
那是很輕的重量,盈在手心裡冷冷的的溫度,甚至可以看到它喙緣淺淡的烏青,與它羽衣下降解的肉體逐漸衰敗的斑紋。
她那時並不覺得這很可怕,她只覺得這很自然。
“雷鳥死了,然後呢。”她只關心之後的事情。
長生君眉眼低沉,展開他的手心,將那輕盈的屍體接過來,徐徐闔上。
當他好看的手再次打開的時候,那裡只有虛無。
一抹小小的靈魂,飛回了病心的發端。
司掌死亡的神靈目睹了第一次死亡,沒有悲傷。她很熱烈,也很浪漫,轉瞬便被更有趣的事情吸引了目光,開始關心日出與日落,潮汐與春夏。
直至三天后。
病心在雷澤之地的沼叢之中,找到了一個更加嶄新,從未見過的事物。
一個稀奇又罕見的寶貝。
那是一顆小小的雷鳥蛋卵。
這大抵,就是她所認知的,關於“死亡”的全部事情了。
病心的思緒停歇。她垂下頭來,矮身去捧起那只雛鳥,並指點在它的脖頸之上,探知它的死亡。
狹隘的藥室之中香氣縈繞,時間緩慢。
重重的帷幔之後,一個低沉卻淺淡的男聲響起:“來者何人?”
病心倏然抬頭,在藥室的深處,捕捉到一個人影:“你是誰?”
那個人影微動,發出些瓷器碰撞的聲音,正在擺弄搗藥的杵罐,似乎漫不經心卻徐徐應她:“我非衍雪宗弟子。”
“那怎麽會在此處?”
“龍銀劍尊三十載前於海邊救我,容我在此寄宿盤桓,門客而已。”
“門客……”病心撩開一片帷幔,那身影又清晰一分,“不是修士?”
“也算修士,飄零無居。”那聲音淡淡答她。
“我是裴九郎的師父。”
那聲音便有了兩分溫和:“原來是師尊。”
病心笑起來,朝那身影走去,一壁打趣:“你非門內弟子,何以如此稱呼我,學著九郎喚師尊。此處乃是阿陰以前的藥堂,你在此處做什麽?”
“阿陰?”那聲音略有猶疑,“是燭龍山神?我聽過傳聞。”轉而似乎放下了手中的東西,朝病心的方向亦撩開一重帷幔,“似乎是三十載前的事情了。”
“山神複生的事情,不是人盡皆知?”
男聲有些笑意:“抱歉,落海之前的事情,我不記得了。”
“失憶了?”
“或許是,也曾零碎記得一些。”他不太肯定的樣子,“準確的說,只記得一點。”
病心倒覺有趣:“還有這樣的境遇?只記得一點?”
“只依稀記得一個人。”那男人朝她的方向過來,再撥開一重帷幔。
二人就那麽隔著一層雪白的冰紗,對身而立。
猶如隔著蔚藍星球的日和月,隔著銀河的流星與天雲,隔著冰面的瀚海與晴空,隔著見方亭台出將入相之間扮好了像描好了妝的生與旦。
“什麽人?”
他沒有回答,一雙乾淨又清瘦的手,自帷幔的那邊伸過來。
“嗯?”病心愣了愣。
“那只雛鶴。”他道。
“哦……”病心將那小小屍體放在他的手上。
他就那麽輕輕地合起手心,將那鳥兒的屍體藏了起來。
病心看了看,忽覺察了什麽,於帷幔之下,伸手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好冷,正要緩緩展開。
病心忽有些緊張,又將他的手按住。
她見過那裡面有什麽。
“怎麽了?”男人問她。
“你叫什麽。”
“嗯?”
“你叫什麽名字。”她有些急促。
男人沒有立即回答她。
病心的手有些發冷,以手背徐徐挑開那最後一層薄如輕紗的帷幔,徐徐露出裡頭人的身形。
那是個白衣的清瘦男人,黑發如緞,及至冰冷的地面。他肩胛清正,立在那處,渾身上下乾淨得沒有一絲瑕疵,徐徐抬起眼睫。
映入病心金瞳的,是他那一雙烏黑的眼眸。就像是初晨第一縷乍破的天霧,散不開的黑。
“……”病心唇角微動,不敢喊他。
他眉鋒如劍,輕垂半寸,回答她的問題:“仙人撫我頂,結發授……”好溫柔的聲音,“長生。”
他的話音落下,十指展開展開他掌心的謎題。
那裡振翅著飛出,無數奔赴的仙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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