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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心於昆侖之巔垂眸而立,回望人間最後一眼。
山河寂靜不語,回應她轉瞬即逝的留戀。
“走罷。”麒麟展袖一抻,無數玄色羽毛掠影自他袖中飛出,凝聚成一道通向天穹的階梯。階梯登堂入室,悍然掠入高高在上的九重天。
阿陰吹去一口龍息,天地安寧,風疏雪停。他雪白衣袂輕拂,溫柔扶起她的手,恭敬垂眸。
“等等。”病心端詳手中的海棠,見它緩緩凋落下一片花瓣,神情低垂,“我曾說,天下劍修沒有一個好下場。原是仙神不能隨口胡謅,最怕一語成讖。”
陸崖蹙眉,揮手打散面前的黑羽:“等誰。”
病心抬眉:“裴九郎。”
她話音剛落,卻見昆侖遠處,一個蕭瑟的身影禦劍而上,在淺淡風雪之中衣袂輕飄,好似要被吹走一般。
“……”裴九郎拜向他的師父,如同拜竭一座剛被擦拭塵埃,煥然一新的神像。
“會禦劍了?”病心偏頭,“笨小子破執了。”
他瘦了很多,臉頰變得鋒利,肩膀卻低垂。少年悲傷的眼神中落滿了掙扎後的疲憊:“師父……求劍道,太苦了。”
他到底沒有選擇做短暫卻精彩的飛蛾。
“陳婉兒還活著嗎?”病心問他。
裴九郎低頭:“我殺了她父親。”他的雙手顫抖,遞出那塊兒陳字腰牌。他的手無力顫抖,虎口處利劍出鞘的疤痕還帶著血漬。
“我不會安慰你。”病心伸手,並指點他眉心。混沌之力抵他腦海中的每一個角落,於一息之間閱讀他那段痛徹心扉的過往,眸中淡然略去飛快的投影。造化完臻的柱神,不再共情溫柔與憐憫,抬頭是那完美無瑕的臉頰,冷得好似風雪雕琢,“但你做得很好,不愧是古戰神陸崖的弟子。”
“師父,我好累。”
“歇會罷。”病心收回雙指,於袖中抽出蒼龍神君遺蛻的脊骨,掌心輕巧一攥,直把拿萬年神龍的骨髓捏作一把寒氣森然的白刃,拋在裴九郎面前,淡淡沒有情緒,“拿去玩兒罷。”
“師父要走了?”裴九郎忽感覺好孤獨。
“嗯。”病心點頭,“且等等罷。待你再登階,或許我就回來了。或許,你先來找我了。”
“……”裴九郎伸手探入冰冷的雪裡,想把這份心緒,埋得再深些,“我定守著昆侖,等師父回來。”
病心轉頭斂裙,欲登玄階,忽然轉頭:“對了。”他望向裴九郎,“你殺陳婉兒父親,破執的時候,可窺見大道了?”
裴九郎怔忪:“看見了。”
“什麽樣的。”
“師父恕罪。”他深吸一口,哽在喉裡的悲戚生生咽下,“徒兒那時覺得好難。只覺得天命不可違,造化實在弄人於鼓掌。閉眸之時,識海見一神仙法相金瞳白發,渾身法符飄忽,無上尊嚴,心中萬千無可奈何,只朝他一拜。”
“金瞳白發。”病心淡淡笑起來,“我的徒弟,竟是個靈修。”她背過身去,繼續登上那玄黑的階梯,“那或許是長生君的法相。傻徒弟不必懊惱,你且道入自然。”
“師父去何處?”裴九郎朝她最後一拜。
“哦……”病心攏了攏發端於而後,“去殺長生君。”
……
妙音天女持天音琵琶,獨立九重天門。
整個九重天自邊緣的雲卷處,徐徐散作黑色的煙塵。繚繞無盡的陰霾,漸漸籠罩了明妹的天穹,就像解開了束縛般肆無忌憚。
玉皇道君於昆侖的隕落的消息,是殺死九重天諸仙將勇氣的利刃,令天地倒懸般的黑雲自人間奔襲而上,湧向穹頂之殿。
妙音天女知道,那一聲勸逃的琴音或許沒有趕到。
或許趕到了,但那人選擇一戰。
諸仙官視線的盡頭出現她的身影,悍然豁開的裂隙之下,自人間堂而皇之地登臨。
“妙音天女。”來人黑衣及地,滿頭霜華,拖曳在九重天浮動的祥雲之中。每一步踏來,都要將虛空凝結般地冷,“別來無恙。”
是她。欲海上神姬,混沌誕生,攜霧踏雲而來。
“上神姬。”妙音天女的猜測,被悉數證實。
三百仙官皆不住地往後瑟縮,見她身後的三位殿前神官,那難以企及的神通與威嚴。有人的法器不住顫抖,有人害怕地避過眼眸。
三十年前欲海所受的災難歷歷在目,渾怕這不講道理的禍害今日要悉數討還!
令人膽寒的威壓自她的每一步散開,每一步都如錘般敲打著九重天三百仙官的心口,詰問著她按捺三十載的怒慍。
“……是她,是那妖女。”
“……那妖女沒死,妖女不會死!”
“……看她身後的那三個老妖物,她殿前的神官也不會死!這是孽害啊……”
“……跑、跑嗎……”
滿座衣冠如雲,心跳亂如雷鳴。
率先是有人終受不住這般的煎熬。
第一個上前的是明威將軍。三十載前於欲海砸破烏蓮池前燈台的第一人,拔出他九環的仙刃,舉天怒喝:“諸位仙官,他們……他們不過四人加個狐狸精!我們、我們怕什麽,若能殺她一回,便能殺她十回百回!諸仙官,我們、啊……”
他的話音被病心的袖氣截斷。
她不過伸手輕輕一攥,明威將軍千年法神爆體於眨眼之間!血霧般的仙體轟然裂開,如雨點的般的肉身像是一顆熟透的果子,血汙濺於周遭十幾個仙官滿身!
瓊殿前的廣闊仙台,瞬間安靜了。
病心收手一斂,一縷輕魂入袖。檀口微啟:“不跪則殺。”
眾人聳動。
被明威將軍爆體的血霧炸了滿身的那幾位,瞳孔不住動蕩,有人斂袍欲跪,卻被瓊殿前侍奉長生君的仙侍拽住:“何以向邪神屈膝!這是妖女啊,是作惡多端的——”
那仙侍還未來得及夠上衣袖,便見一道奪目紅芒掠來,驟覺面上千鈞之力。
陸崖的身影便已近前,他一手捉住那仙侍的脖頸,一手捏住他還欲再罵的下頜,揚手一翻!那仙侍的頭顱立時脫了頸端,落在地上的頜骨還不自覺的上下翻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陸崖的殺意是九重天三百仙官刻在骨子裡的懼怕。諸人只見他背影,見他肩胛上戰鎧漸聚,斬仙劍猶在手上微鳴,慌不擇路般各自奔逃開來——
麒麟掐訣,破天一陣,悍然落下。他身上玄色法符驟然散開,如牢籠般將九重天仙官們圍剿在內,不留一絲縫隙。
那落在地上的仙侍頭顱還在微微翕合著脫落的骨頭。
昏天暗地,哭喊聲四處響起,不過瞬息之間!
……就如三十年前的欲海一般。
不知是誰,是誰的膝蓋先軟,噗通於玉石的仙台上一聲響。
三百仙官驚懼的面龐一個一個垂下曾高高在上的脊梁,只剩下黑壓壓的一片,將頭低在最不起眼處。
三十載前的欲海,死戰到底,無一人跪。
如今九重天……
妙音天女不跪,彩寶琵琶半抱,神情低垂:“上神姬。”
“妙音。”病心步前一步,欲登穹殿,“你我素有眼緣,也曾同撫琴看花,何以擋道。”
“上神姬恕罪。”妙音天女昂起下頜,於風中擺正琵琶鳳頸,“我所修之道,一以貫之。既司九重天殿前尊神一日,便應善始善終。今日你我二人各執黑白,避無可避,實非我願。但為殿前大神官,為身上尊嚴榮耀,但請與欲海一戰。”
“哈哈哈。”病心掩面而笑,花枝亂顫。
“上神姬何故笑我?”妙音天女蹙眉。
“我沒笑你。”她眸光掃向九重天跪下的一片衣袂,擦去眼角笑出的淚水,“好你們個九重天。滿目衣冠,三百仙官,香火鼎盛!卻三百道貌岸然的假道義,卻只有一個真靈修!”卻朝向瓊殿怒喝一聲,天地恨惡怨憎之聲與她同震而響,“長生君?!這就是你匡扶了十八混沌的正義與秩序?!實在太可笑!”
“上神姬,九重殿瓊殿三神官之妙音,請戰!”妙音天女決心赴死。
病心並不回答她,步前而踏,自她身邊擦過,步入瓊殿。
她的心中,被沉重的欲憎憤怨所佔據,再沒有別的事情。
妙音天女錯愕抬首,卻見天上一片白雪落於眉心。
男人 溫和的聲音自病心身後傳來。
“上神姬有她的道。昆侖山神燭陰,請天女賜教。”